五、幸免于难
杨施少校面色铁青,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因为从地板底下往上吹冷风,所以他脚下穿了一双厚毡鞋。他面色苍白,十分愤怒地申斥和吓唬勤务兵库尔曼,说可可煮得太老了,要把他送回杂役兵班里去,他面色苍白,踩碎了一只很轻佻地在地板上爬的蜘蛛。楼下办公室里的人们很清楚地了解,杨施少校今天情绪不好,是因为他的好友尼格尔没有来安慰他,所以谁也不敢到他跟前去。也许,在他的旁边除了曾作汉堡国民小学教师的上等兵迪尔,再没有别的人了。但使杨施先生感到这样垂头丧气的一些理由却使迪尔感到情绪很好,原来上等兵迪尔忽然体会到人世并不仅像他一直想象的那么险恶,就是在普鲁士人中也往往有一种同情弱者的力量存在。这种奇迹增强了人们对道德的坚强信心。只要有必要,就是去探龙潭虎穴,迪尔也是愿意的。
但是,并不需要这样做。春天已经来了,户外的天气变化无常。然而杨施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他过于激怒。首先是昨天夜里遭到了一场可怕的空袭,显然达姆维勒车站已经被炸毁,不能使用了。杨施少校听到两颗*的响声,就钻到地窖里去了。其次,现在已经证明犹太人神通广大,他们甚至敢在普鲁士军队里一两年来玩弄诡计,装出软弱的可怜相。只要有隙可乘,他们便展开翅膀飞了出去。尊贵的德国人,已经把他们赶到死胡同里,可是他们一按按钮,霍亨索伦王朝的后代就扮演着搭救犹太的天使从暗门里走出来,然后和他所保护的人一起消失了,为此乐队还奏了亨德尔《弥赛亚》中的进行曲:“女儿西昂,你高兴”。
杨施低着头,下巴压在军服的袖口上,两手揪着自己的稀疏的长胡子,咬碎了草莓味的棒棒糖,使自己的思想尽力渗透到自己的精神世界的深处。他已经领悟到霍亨索伦王朝对他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霍亨索伦王朝的人有好的,也有坏的,它的后代则是些无能之辈,这些纽伦堡伯爵的后代,他们身上的混合血液太多了,无法再产生统治全国的真正帝王的那种坚强气魄。尽管在普鲁士和布兰登堡他们被培养起坚强气概,可是还无法克服他们那先天的软弱性格,因此他们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昏庸了。
他们都曾在可耻的和约上签过字,他们做过不名誉的坏事,跟犹太人发生过暧昧关系。在弗里德利希大帝以后,他们只是越来越坏,一点也没有变好。在他身上流着的魏尔芬王室和法国人的血,只影响了他的后代。威廉二世和他的儿子——英国女人的孙子,是真正霍亨索伦王朝的后代。当弗里德利希三世害喉头癌九十九天逝世的时候(这是杨施的父亲告诉杨施的)全体人民都很哀痛,老普鲁士却暗地里舒了一口气:“这个嗜酒专横的昏君这下子可完蛋了!他死后刚过两年就发生了绝不应该发生的事件:罢黜了俾斯麦。从这种背叛行为到废除老普鲁士宪法(正像泛德同盟所咬牙切齿报导的一样,废除老普鲁土宪法在目前战争正紧张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使国家遭受威胁),是存在着一种逻辑上的关联的,把铁血宰相当作不忠实的奴仆赶走了,比特曼·霍尔维这个愚蠢无能的宰相却有了功劳,他只要一开口就造成灾难。”
有其父必有其子,儿子并不比他父亲强,简直是无可救药了,他也时常替泛德同盟鼓掌喝彩。这个不严肃的人,正像许多事实所证明的那样,的确是经常辜负了人们对他的期望。这类人是一定得不到善果的,明智的人就是午夜戴着墨镜也可以看清这一点。这类人就要下台了。
杨施少校在自己办公室一一强占的被战败的法国人的房子的石壁和地图之间踱来踱去。他的耳朵里响起了悲伤的乐曲,是仿照送葬时演奏的哀乐作的一支曲子。遗憾的是,这支曲子是一个叫做萧邦的波兰人作的。他觉得这所宽大的房子里充满了德国命运的哀歌,充满了贵族即将永远灭亡的悲调。他的耳朵里响起了他所敬爱的诗人丹的英雄诗的诗句:
给我们让路呀,各种族的人们,
我们是最后的主宰者!
我们这里不再有国王,
我们已经把他下葬。
贵族统治者和东罗马人的凶恶狡猾的后代——拜占庭人之间的恶斗就这样结束了。在这个世界里,善心、崇高的灵魂和赤诚的英雄行为是不存在的,这些东西是属于矮子的后代的。这些恶人永远会战胜,因为德国人的内讧已经为他们铺平了道路。
德国最高司令官皇太子为了一个年轻的犹太人通过驻地指挥官发来一封蓝格纸电报,上面写道:兹将第一中队杂役兵贝尔廷调至李霍夫师师部,希立即遵办,不得违误。就是这纸公文毁灭了一切希望。杨施已经用电报呈报执行了这个命令。杨施,你一切都完了。你的胸前带不上一级铁十字勋章了。这个犹太人要是知道了你杨施的企图,要是打听到这件事,那么一定会笑起来,并且会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那不就一切全完了吗?
第一中队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所有的人由于敬畏和紧张,当时都发抖了。皇太子来的电报,今天就要执行命令,今天还要及早命令国民军贝尔廷到艾特拉一奥斯去。调他的公文已经办好了,他的护照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晚上他就可以动身。大队已经向上呈报执行了命令。
杨施少校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学会控制自己:“要沉着,驯服小马驹不可操之过急。”他故作镇静地这样要求着自己。第一中队不是也像其他中队那样苦于人员不足吗?首先必须在目前李霍夫师军队集中的地方找到师部。大队要费一整天的工夫才能查明李霍夫师军法庭的所在地。假定贝尔廷明天早晨很早就动身,那么当天上午,至迟下午就可以到达李霍夫师军法庭。在这段时间里,还可以让他工作,例如值夜班或是替某个伙伴做繁重的工作。今天夜里也许又要往前线阵地搬运东西吧?杜恩中士知道吗?他已经知道了。杨施少校先生挂上了电话听筒。是的,世事难测,只要有一线希望总还得挣扎一番。法国人还要像从前一样轰击公路和军用铁路,说不定会轰到这个贝尔廷先生的头上。
杨施少校情绪不好的另一个原因当然是无法消除的。复活节越来越近了,少校夫人要求杨施先生在两个星期内休假回家。这种事情欧洲绝大多数士兵都极其高兴,只有杨施先生却大伤脑筋。在前线上,他缺少什么呢?什么都不缺,或是说几乎什么都不缺。他是一位军官先生,他有勤务兵和部下,他们在他的面前总像避猫鼠似的,谁都得听他发号施舍。被占领地区的居民,跟他谈话必须俯首听命,毕恭毕敬,否则就会倒霉。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敢反抗他,即使有个别人不满意他也没有关系,他身后还站着许多帮凶呢。但是在家里……他叹了一口气。他没有一分钟是安静的,由于任何一点点顾虑,他经常惊恐不安,不得不离开写字台,不得不每天精神紧张地防御着粗暴的侵犯,这就是他在家时的情况。他不喜欢女人,不管怎样说,女人都是下贱东西,她们总是尖声尖气唧唧咕咕的,刺激他的神经。他常常有意识地念斯太格里茨郊区的温德托尔斯特大街这条大街名,但念一回生一回气,因为在这条大街的一幢有三个房间的房子里,杨施夫人和来自萨克森卢比恒的女仆亚格涅斯·杜尔斯特料理着家务,而他自己总是不得不去收拾这两个女人认为已经替他收拾好了的烂纸,所以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家庭的幸福。在温德托尔斯特大街,没有一个人理解他的工作,甚至还瞧不起他的工作,因为在他的家里一向用金钱和金钱的价值来衡量他的工作,他的女仆也好,他的妻子也好,甚至他的儿子也好,都毫不掩饰地瞧不起他的工作。他的儿子奥托一休假回家,他这个作父亲的就更加烦恼了……
奥托·杨施少尉在一个不出名的步兵团里服役,那个团参加过许多次战斗,都吃了败仗,伤亡很多,因此在那个团里服役是不会叙功的。但是,他的儿子在1915年年底南波兰某一条河河岸的战斗中却叙了功,不过这次叙功与其说是由于建立奇勋,还不如说是由于犯了过失。从那时起,奥托·杨施少尉就佩带上了一级铁十字勋章,可是当父亲的还一直没有捞到一枚。他的声望恐怕要被儿子压下去了。他的朋友尼格尔少校虽曾竭力斡旋,使杨施少校跟弹药库的军官先生们讲和,而他依然没有能捞到铁十字勋章。不仅如此,尽管炮兵指挥部已经将罗格斯特罗少尉英勇牺牲的事迹报告上去(罗格斯持罗少尉是在贝佐沃一带一次规模很小但战果显著的战斗中牺牲的,可惜从那以后德军在这里蒙受了相当大的损失),可是杨施少校的铁十字勋章还是杳无音信。据说,罗格斯特罗少尉是一个出身望族、长着金黄色头发的美男子,现在他不能再妨碍任何人了。前天,甚至昨天,他还认为就像太阳在早晨和晚上必然出现在地平线上一样,我杨施少校必定能够得到勋章。可是从今天起一切都完了!
杨施少校摘下电话机的听筒,然后又用手按住听筒的挂钩,他的这种动作是没有目的的。他必须到外边去,把自己的激愤发泄到空旷的大自然里。他要去访问自己的密友尼格尔少校,寻找一些安慰。他按铃叫勤务兵,要他来给他穿大衣。他骑着马出去了。
达姆维勒的大街充满了春天的蓬勃气像。麻雀在明朗的阳光下,唧唧喳喳地叫着,燕子掠过万里无云的晴空,士兵们脱掉了大衣,到处奔忙着。杨施少校骑着高头骏马,检查每个士兵是否很严肃地向他敬礼。在牧场上,在村庄那边,正在演习,从机关枪的演习场上传来了空弹壳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尼格尔少校没在,他大概是骑着马访问工兵连连长劳贝尔上尉去了。杨施少校呆了一会,然后根据他刚才听到的消息,想去访问另一个朋友。他不喜欢劳贝尔上尉,因为这些什瓦比人都是民主主义者,是敌人。但是,今天他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拨转马头,奔向工兵连的连部去了。
劳贝尔上尉蜷缩在沙发的一角里,尼格尔少校蜷缩在沙发的另一角里,显然他们谈得很投机。劳贝尔上尉给杨施少校先生这位稀客拉过来一把安乐椅,替他斟了一杯樱桃酒,并打开一盒雪茄烟。不,劳贝尔上尉自己今天也不吸烟,他不高兴吸烟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从丹渥战地医院经过地区指挥部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今天夜里,一架敌机先轰炸了丹渥野战医院,然后疯狂地袭击了达姆维勒车站,当然是破坏了国际公法。红十字会的代表若是提出抗议,法国的先生们当然要承认他们的错误。他们会惩办那个飞行员,撤换他,也可能不这样办。但是不管怎样,克罗辛少尉是不能复活了,他已经和其他伤员一起被炸死了。
尼格尔少校同情地摇摇头,他的发亮的眼睛充满同情感,观察着上尉的发暗的眼睛。
“这个克罗辛少尉确实就是和我们在多阿乌山共同作战的那个人吗?”他问道。
“当然,就是他,”劳贝尔上尉点头说,“我们部队里只有一个少尉叫克罗辛。在我们所有的各部队里只有一个军官叫克罗辛。”
劳贝尔上尉曾对克罗辛少尉抱很大的期望,一向对他非常器重。用这样百折不断的弹性钢可以锻炼出巩固前线阵地的钢链条。善于联系群众、听取士兵们的意见、顽强地完成自己的义务,全心全意地献身于自己所确信的事业,这样的人就是人民未来的保证。这个青年离开了那到处是虱子的垃圾堆——多阿乌山,从二月十四日的灾难中没有受重伤脱了险,现在却被万恶的法国飞行员向房顶投下的一枚*炸死了,劳贝尔上尉的心里怎么能愉快呢!
啊,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在劳贝尔上尉的眼睛里看来,世界简直是一堆污秽的垃圾。这种飞机作战已把战争贬低为驾驶兵、照相兵和投弹手的把戏了,这种把戏终有一天要被消灭,而为更理智的东西所代替,因为好人是永远不会被灭绝的。要很好地捍卫祖国,必须用脱明的方法和勇敢的人去消灭聪明而勇敢的敌人。从前,劳贝尔上尉曾经跟自己的朋友莱因哈尔德开玩笑时争辩过:重炮是不是标志着这场战争的结束呢?但是,他却不愿意白费唇舌去谈论空战,根本就不应该进行空战,这是一种最龌龊的鬼把戏,去他的吧!现在既然能炸死克罗辛少尉,也许很快就会轮到他劳贝尔上尉头上。他绝不敢保证下一次空袭时飞行员会不会炸碎他的脑袋,就像他的孩子在圣诞节时打破胡桃一样。但是,他在被炸死以前还要继续工作,执行他的职务,绝不能游移不定,对一切不闻不问。
两位客人站起身来,尼格尔少校很亲切地跟什又比人劳贝尔上尉握手。他说,过去他和克罗辛少尉之间是有过一些摩擦的,但是这些事情毕竟是在同僚之间发生的,而他现在这样牺牲了,多么可惜。他希望劳贝尔上尉马上忘掉这次打击,还要乐观地观察世界。劳贝尔上尉摇着头,几乎是屈着身子转过头来,走到门口,走到外边拴着两匹马的地方。两匹马正在那里亲切地相互嗅着,一匹马把脖子搭在另一匹马的项鬓上,杨施少校一边往外走,同时为他的朋友尼格尔的惊人做法感到惊讶。就是再过几十年,只要他遇到这个巴伐利亚人,也一定还能回忆起今天他的这种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