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迷人女护士
有人敲门。女护士克列尔来到高个子克罗辛面前,却又玩笑似地往后一跳,用俄国话嚷道:
“我的上帝呀!她打着莱因腔询问房子里是否还有外人。同时把窗户打开,把刷过柏油的厚纸板做的雨搭折起来。你想观赏夜景,就把灯熄了吧,讨厌鬼,他生气地用很低杂役兵要做的唯克罗辛顺手把电门关上。”
“永远要保持在多阿乌山炮台时的习惯,”女护士克列尔顽强地说,“法国飞行员大概找到了比在这里盘旋更有意思的事情做啦!”
“不过,他们好像不会这样乖。”克罗辛仿佛是在向别人辩解一样。
黄昏,从小窗口向外看去,原野呈现出一片温暖柔和的景色。他们从战地医院所在的山脊的最高的边缘,眺望春夜薄暮所笼罩的深谷。天上悬挂着一弯明月,充满神秘感的星星,透过云雾在闪闪地眨眼,马斯河蜿蜒在布满黑白斑点的斜山坡中间,河面反射出乳白色的光亮。只有炮火的微弱光焰和隐约的轰隆声,使人想到这里原来是前线。四个人都挤在窗口旁边,探着头贪婪地呼吸着早春的清新的空气。马斯河还封冻着,冰面反射出一股股的银光,但是从南方刮来的阵阵暖风,使人们毫不怀疑地感觉到,春天已悄悄降临大地了。
女护士克列尔交叉着双手,叹口气说道:
“人们若是不这样发疯,那该多好啊!敌人一点也不肯让步吗?我总觉得这里仿佛是特利而后面的莫塞。若是停战了,复活节又能与家人团聚,我们就可以开始把战争忘掉。”
“还是别忘掉,”贝尔廷回答说,望着女护士克列尔出神的眼睛,“人们是很健忘的。我认为还是别忘掉它的好。”
贝尔廷觉得不能用语言把自己的深沉的思想表达出来,沉默了。
“不,不,”波斯南斯基很幽默地说,“我们忘不了这次战争,我们要用爱国主义把战争打扮起来,把它的小脸蛋抹上玫瑰色给后辈看。”
“您喜欢这样做,可是我想歇一歇,”克罗辛使了一个眼色说,“请先允许我谈谈我的粗浅的经验。1915年春天,我们在法兰德斯前线跟英国人作战,两军挨得很近,我们制造了毒气弹。我们是最初的毒气弹连,多么光荣啊!从二月到四月间,我们带着大的铁皮毒气弹在景色秀美的邻军地区上爬。有一次,一个大毒气弹盖没塞严,第二天早晨,我检查了一下,有四十五个穿蓝色制服的工兵被毒死了。当我们在演习场时,第一次试验毒气弹的爆炸,有的兵士把弹皮破片拾回来,凡是用手摸过破片的人都去见阎王爷了,他们是慢慢死掉的。我第一次挂彩到尤利赫野战医院去的时候,还在那里碰到他们。他们死掉了,死的原因很神秘,弄得医官垂头丧气,莫名其妙,但是对不起,最后他们都死了,在终点站下车了。的确,我们希望顺风蹲在灌满水的战壕里。我们不得不经常重新装配毒气弹,因为它滑进土里去了。当时,还没有防毒面具,为了防御这种万恶的毒气弹,我们必须用破布片把鼻子包起来。英国兵给我们投过来很有意思的小纸条,问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放毒气。他们写道:‘我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我们很好奇,想欣赏一下你们的臭气弹。’以后终于刮起了东风,我们放了毒气。英国兵不再好奇了,穿着蓝色和黑色制服的英国兵尸横荒野,以后我们到他们的阵地上散步时,亲眼看到了这些凄惨景况。这些英国兵彼此很和睦地并排躺着。在彼尔卡皮尔附近的小路上,陈放着有大约五千具尸体。有一些幸运的家伙,他们还能呼吸,身上盖了一层尘土,但在被送到尤利赫野战医院不久,也都慢慢地死掉了。这是很不愉快的一段悲惨往事,我想很快地把它埋葬掉。恐怕下一次世界大战,人类将要只用毒气互相残杀了。”
“你真是个讨厌鬼,克罗辛。”女护士克列尔说,“你非得让大家都痛苦不可。难道你身上的泥土和伤整天折磨得还不够么?难道不能让我的心灵在创世主面前安静五分钟吗?下次世界大战不会再有下次世界大战啦!在这一次大屠杀以后,谁若再用战争来威胁人,我们妇女就要用扫地笤帚打死他。”
“您的话听起来真顺耳,护士小姐!”波斯南斯斟基律师赞同地说。
“不会再有战争啦!”贝尔廷点点头说,“这次世界大战就是最后一次战争。若是再有下次战争,让军官老爷们自己去打吧我们小兵是再也不打仗了。”
“真的吗?”女护士克列尔大声说。她用手背擦干了激动的眼泪。她想起了丈夫什维生茨中校。她的母亲皮德里特老太太在巴伐利亚的亚尔果区后石谷中一幢猪户小房舍里照料着他。
由于从1914年冬天以来越来越严重的愁闷空气笼罩着参谋部里能干的军官,他就一直隐居在后石山谷里。只有野战医院院长一个人知道克列尔的真正名字和她的身世。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个勇敢的上尉夫人,她的丈夫大概是在东线的什么地方。大家背后也小声议论,说她跟一个军级很高的人调情。克罗辛个子比所有的人都高,嘲笑地撇着嘴,耸着眉膀说:“那么我们都光荣地参加了这最后一次战争的葬礼。本来战争不会继续好久了。过去人类已经进行了五千年贫困的战争。从亚述人和古代埃艮人就开始了战争,现在我们要埋葬它。就等着我们来埋葬它了。经过三十年战争、七年战争和拿破仑战争以后,人们却并没有这样做。1914年的我们,才是战争的埋葬者,而埋葬战争的正好是我们。”
“对。”女护士克列尔和贝尔廷骄傲地同声赞成说。
这时,贝尔廷的眼前不知不觉地仿佛是看到一座坟墓,克罗辛,女护士,肥胖的军法官和贝尔廷自己都站在坟墓的周围,像是掘墓人,手里拿着铁锹,在阴云密布的日子里,一锹一锹地挖掘。但是,墓穴里埋葬的是一个腆着大肚子的、肥头大耳秃头的先生,在他的丰润的面颊上,双眼紧闭,还在龇牙冷笑,看不出他是否满意自己的这种下场。
女护士克列尔先把雨搭放下来,然后又把窗户关上。
“把电灯打开,各位请出去吧!”她说。
灯光照射到墙上,晃得大家都睁不开眼。
“我们多谢您的款待!”军法官波斯南斯基道谢说,并躬身跟女护士克列尔握手,克列尔的手很有力量,手指头很长,因为经常操劳,显得不那么柔软了。从像修女似的头上飘着一条浅黄色的发辫,两只美丽的眼睛闪闪发光,说起话来声调柔和,但却非常锋利。
克罗辛心里想!她那圣母般的容颜和轻佻犀利的话语,两者是多么不协调啊。大概她跟皇太子有过什么暧昧的关系。
克罗辛迫切希望能得到她的好感。
“我会得到什么,克列尔护士小姐,若是……”
“你能得到的只有耳光!”女护士克列尔生气地回答说。
“若是我死了,你将会非常高兴吗?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下我的朋友维尔涅尔·贝尔廷……”
女护士克列尔仍然半张着嘴,站在自己小屋的中间,摆摆手,好像有些拒绝的姿态。
“就是写那部很多人刚读过的小说《最后一瞥的爱情》的小说家。”
女护士克列尔用富有经验的眼光在贝尔廷的灰褐色画孔上打量了一番。贝尔廷的面颊消瘦,络腮胡子乱蓬蓬的,脖子上满是泥污,衣服领子很脏,很久没有洗过,大概已经生虱子了。贝尔廷难为情地笑了笑,露出了豁牙齿,有一个门牙也已经掉了,头顶上的短发快脱光了。但是,从他的眼眉、额头和他的手可以看出,克罗辛并不是开玩笑。这个人竟能写出那么柔情的爱情小说!
“您就是贝尔廷先生,”她低声说,同时向他伸出手来,“这是多么意外呀!三个月以前我的女友安涅玛莉从克列福写信给我说,她认识了一位小说家,是骠骑兵少尉,一个很可爱的人。”
贝尔廷激动地笑了。波斯南斯基和克罗辛看到贝尔廷很激动,不由得也乐了起来。好像离开愉快的宴会桌一样,他们走出了女护士克列尔的修女式的小房间。她说,现在你们可以睡觉去了。让贝尔廷后天再来,因为那天她休假。
“我们还要彼此了解一下。”波斯南斯基在这次值得纪念的会见中结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