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幸福的所在
凡尔径之战,德军早已失败了,但还没有人这样说。德国的一切报导别出心裁地发明了“消灭战”这个名词,颠倒黑白,掩盖事实真相,偏偏有些大孩子们还相信了这种神话。德国的原料和日用必需品的贮存,已经延续到最后时期,所有的东西都变了质,掺杂上代用品。战略物资只够维持到战争第二年的冬天,到第三年冬天就无法维持了。黄油、肉类非常缺乏,虽然用糠和马铃薯来“延续”,但是粮食奇缺,豆类作物和新鲜蔬菜都很少,没有脂油,蛋类也几乎看不见影儿了,外国也不再供应德国面条、粟类、麦片和机米。皮革用尽了,麻布和毛织品买不到了,人们只有凭配给票才能买到主要是用棉纱代用原料做的衣服。当水果和糖在果子酱工厂里绝迹的时候,贴出了鼓励孩子们去拾果核以便用来榨油的广告。此外,为了增添油料,种了向日葵,还利用山毛柠实和亚麻籽榨油。织补袜子的毛线,补衬衣的合股线都成了宝贝,愁闷不安的家庭妇女时常费尽心思去寻找这些东西,装在盘里和管子里的植物浆和化学化合物都成了代用食品。各种纸都成了做衣的原料,另外,还用纸来制绳子和口袋、鞋带。报纸和研究烹饪的书籍上,写满了各种处方,要像变魔兽似地用没有味道的化合物,变出吃的东西来,变来变去,变出了马铃薯、甜荣和盐水。没有维他命,没有碳水化合物,更没有堡门质,但是却能有强壮的劳动能力。医学家就是这样为了保证早就失败了的战争获得最后的胜利进仃符西传。他们千方百计,企图反对全世界、违反理智与历史的进程和最近几世纪的发展来获得胜利。德国的统治者们托传说为了对付英国的封锁这种魔鬼式的作战手段,利用潜水艇袭击各个海面上的运轮船,也行同样的作用。不出半年,英国就一定会要求和平。人们相信了这种宣传。人们还不习惯拿实际情况去衡量这些统治者的言论,向他们要求对自己流出的鲜血和浪费掉的宝贵时光担负全部责任,人们依然在工厂、田地和城市里劳动着,而把自己的孩子们送去当炮灰。人们用粘土制的肥皂洗衣服,用纸制的手巾擦脸,坐没有暖气设备的火车,住在低温的房子里挨冻,而把希望寄托在伟大的未来和没有事实根据的胜利的报导上。人们替死者哀悼,麻醉活着的人,人们忍受着一切苦痛,走毁灭的边缘。
当巴尔科普中士允许贝尔廷到丹渥战地医院去探望保尔病况(实际上,首先是探望埃贝哈德·克罗辛)的时候,在烟雾弥漫的天际还有最后的晚霞。占地医院的后边,有一条不太引人注意的人行路,弯弯曲曲地升上一个不太陡峭的山岭。医院的营房好像一座耸立在平地上的高峰。
战地医院里的人们接待新来的客人很糟糕,使他愤愤不平。贝尔廷为了会客,浪费了好几个钟头的时间。情形跟医院前门上贴的那张纸条上写的一样。他被反复盘问和解释以后,才得以通过后门,登上了一个很小的手术阶梯。现在他直接来到一个刷得很白的走廊里,这个走廊大概是通往重病室的。贝尔廷的心情非常激动,也跳得很厉害。*的声音透过他的自我防御的薄雾,侵袭着他,碘酒和来苏尔的气味向他扑来。当一个女护士端着一个带盖的盘子急急忙忙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因为突然看到脓和那红丝丝的脏血,他几乎呕吐出来。通过敞着的门,看到了很厚的白绷带,一列病床,缠着绷带高悬起来的脚,还有两个女护士的背影。这一切情景,都使贝尔廷深深地意识到克罗辛少尉的伤势是十分严重的。但是,他像一个落到不欢迎自己的水流里的贝壳一样,紧紧地闭起双唇,默默不语。在另一条长走廊的尽头,左边是三号病房,右边是十九号病房。
埃贝哈尔德·克罗辛看到羞怯而惶恐的贝尔廷,心里感到非常高兴。他脸上放出喜悦的光彩从床上坐起来,伸出他那大手,把贝尔廷的手紧紧地握住。房间里充满了他的沉重的声音。他大声说:
“噢,贝尔廷!这大概是你在这美好的新年中最理智的举动吧,你的这种举动一定会得到善报,进入天堂。而且,直到现在为止,你我都从这天堂的旁边滑过去了。你真像一个灰色的大葱头,现在先把葱皮剥下来吧,去把这件有虱子的工作服挂在房门右边走廊里的衣架上。”
贝尔廷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问衣服挂在走廊里会不会被人偷去,这句话引得全病房三张床上的人都大笑起来,甚至在他来到走廊里站在关得很严的门外边时,还可以听到这种笑声。贝尔廷顺从地摘下了自己的帽子,脱下了军大衣、工作服。他像一只精神错乱的螳螂一样,拄着一枚拐杖,单脚跳到救护站。以后就在那里昏倒了。他预先向法国人偿还了自己的债务,所以,他应该休息。
在这一所野战医院里,有医术最好的医生和头等的照顾,目前什么都不缺乏,据说腿骨是完全可以治好的,用一块象牙代替了那块被打碎并且溃烂成粥状的伤口处的骨头。这个医院的医生精通本行业务,而且创造了奇迹。克罗辛现在还没有打算病好以后怎么办和干什么,他还有的是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
现在贝尔廷要说话了。的确,他有许多话应该说。首先是他和克罗辛的“老朋友”尼格尔上尉先生的生活怎么样?眼下他们是在属于马斯河西岸的西区军团的管区内,在地理上来说不过一河之隔,但是他们对东部地区的情况简直就像对檀香山的情况一样,知道得很少。
贝尔廷说:“的确,我有很多新消息想报导一下。”他是从尼格尔上尉先生的升官和受到重视谈起的。
“一级铁十字勋章!”克罗辛大声说,“这个卑鄙的猪猡,这个听到炮响就吓得浑身发抖、胆小如鼠的东西!”
克罗辛粗野地哈哈大笑起来了,并且咳嗽得几乎流出了眼泪,因为他笑得呛了嗓子。
这时,有一个人推门冲了进来。这个人额上自然地下垂着三绺淡黄色的头发,用令人听着很舒服的莱因口音说:
“先生,别这样怪声怪气地大声笑啊!护士长也许会申斥你的。”
“护士克列尔小姐,”克罗辛嚷道,“请你等一等!听我说呀!”
但是,女护士摇头拒绝了他,喊了一声时间不早啦,就随手把门带上了。克罗辛面色苍白,坐在床上,眼睛里流露出很粗暴的目光。
“今后我若是再挂了彩,干脆就来个痛快吧!”
他同病房的两个伙伴跟他一样,也是在前线受伤的,不过他们是步兵。他向他们描述自己怎样在多阿乌山用爪和牙齿跟杂役兵上尉尼格尔坚持斗争,这个家伙每一秒钟都打算逃跑,从来不愿意到前线上去。同房的两个少尉嘲笑了他毫无缘故的激怒。
“你简直是一个乡下佬,”麦特内少尉很沉着地说,“我总是这样想。你自己不应该因为一条癞狗得了勋章就激愤起来。你应该为你自己获得了铁十字勋章感到惊奇。”
克罗辛很恶毒地回答他说:“你虽然还一点也不懂哲学,但是毫无疑问你还有学哲学的天才。”消瘦的贝尔廷静坐在床边上,笑着谈起罗格斯特罗少尉呈请奖给贝尔廷铁十字勋章的事情是怎样结局的。克罗辛几乎没有听到他讲些什么。
“尼格尔也升少校了吗?”克罗辛疲倦地问,“不能反对吗?等着吧!”他挥了挥手。“亲爱的朋友,他们对你的报复,可真把你折磨苦了。你为什么还老是在这些满身虱子的杂役兵里边混呢?你为什么没有清楚地认识到皇帝陛下的工兵需要新生的力量、优秀的指挥人才和出色的军官呢?你自己不觉得害羞吗?先生,你有能力,难道就永远当杂役兵吗?根据上级的决定,把你编入杂役兵队伍,这不过是暂时的措施。不,亲爱的,我们并不同情你。在五分钟以内,你就能摆脱这种悲惨的境地。只要你上个报告,要求调到我所在的光荣的团队——从前驻在布兰登堡哈威尔的一个营里来,其余的事情就交给我吧,那时候,你将在柏林近郊度过你最美好的时光,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你的那位年轻的妻子一定会因此而感激你呢。同时你还将穿上漂亮的军装,以一个下级军官的身份重返前线。你已经在前线上整整呆了12个月了。”
“15个月,”贝尔廷纠结说,“若是把在里勒要塞的时间也算在内。”
“当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佩剑的军官了,就像你的朋友胥斯曼下士一样……是贝尔廷副班长,以后就是贝尔廷少尉。你要理智些,赶快地清醒过来!”
贝尔廷倾听着克罗辛的活,从这个受了伤的人的话里听出来,他现在似乎是理智了,能克制自己了。他真的要在这奴隶阶级中寻找什么吗?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方法可以再变成人吗?当然,以后莱纳拉会来信告诉他:家里住的房子就要到期了,如果她不能利用她父亲的关系,把贝尔廷调到波茨的团队里,那么她一定会到布兰登堡来看他,住上几个星期或几个月……这一片刻间,他浸沉在这样的美梦中。怎样设法从没完没了、毫无希望、不会减轻的痛苦环境中逃出来,走上天堂?这时候克罗辛发现他的话使贝尔廷产生了深刻的印象。
“说干就干,”他大声说,“你说得对!”
弗拉华少尉躺在与克罗辛的床靠同一面墙的床上,他用很紧张的目光望着贝尔廷的面孔,这个可诅咒的家伙克罗辛所演的戏剧,已使贝尔廷欣喜若狂了。
“亲爱的先生,”麦特内少尉躺在床上说道,“你别高谈阔论啦!最好还是等解除了绷带再说吧!”
麦特内少尉一面说着,一面把他那只缠着绷带、残留下一段很难看的胳膊根伸给贝尔廷看,阴暗地冷笑了一下。
“麦特内!”克罗辛嚷道,“你这够朋友吗?一个新兵差不多已经全听从了我的话,可是你要让他离开我。你不会希望这样,也不能这样做。”
“没关系,”麦特内无精打采地回答说,“不管我能不能这样做,你已征募了一名新兵。你应该弄点东西给你这位牺牲者吃啦,他的肚子大概饿了。我没有判断错吧?嗯,候补博士先生。”
贝尔廷笑着承认肚子饿得很厉害,很想尝一尝医院里的美味食品。贝尔廷半幽默地描述了他们每天喝的罐头汤,大家管这种汤叫做“太子汤”,这时麦特内少尉从房子里走出去了,他穿着医院里白色带蓝条纹的衣服,与其他的人比起来,他显得很有气魄。
“在我们三个人中间,只有他一个人能够下地活动。”克罗辛解释说。弗拉华用讥笑的眼神盯着他那雄壮的动作和绅士派头,同时又看了看骨瘦如柴、天真幼稚和十足受到克罗辛引诱、梦想当军官的贝尔廷。
一个一只胳膊的人端着一个白盘子来到门外,用一只脚敲着门,贝尔廷赶忙替他开了门,并且感谢他端来了吃的东西。贝尔廷吃了一盘牛肉汤,这盘牛肉汤是用战时的老而瘦的牛的肉做的,肥壮的牛是绝不会送去屠宰的。肉汤上漂着骰子般大小的肉块,可算是珍贵的牛肉汤了。黄色的浓肉汤里还有面条,战时的面条里边很少掺鸡蛋,面条的黄色是用沙黄之类的颜料染的。这种加上水芹菜和韭葱调料做得咸淡可口的菜,可以说杂役兵贝尔廷从结婚和休假到今天,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他忽然为过去的幸福生活和目前这种一落千丈的非人的可耻生活感到羞愧,不由得眼角里流出了几滴泪,他从前听到伟大的音乐和读伟大的诗篇时所产生的激动心情,同现在吃牛肉汤所产生的激动心情是完全一样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若是能在这里经常喝这种汤。至于战后他的前途怎样,让德国去管吧。
我们的旧家是不会亏待人的。晚安,先生们,请你们暂时别听吧。
“我要和贝尔廷谈点我的私事!”
弗拉华和麦持内翻身面对着墙壁。麦特内少尉早已放弃了对年纪虽大、壮志犹存的克罗辛发生影响的念头。而且他还知道,弗拉华少尉是不到要害不发言的,他总是赞佩老练的斗剑士。他认为凡事用不着急躁,得慢慢来,于是他很舒适地蜷缩在被子里了。当然,克罗辛只不过是由于忧伤或更坏的其他原因而想要把这个大额头和戴着一副特厚近视镜片的,没有用的梦想家诱导到穿军官制服人们的集团中来,但是时间也指示麦特内应该怎样办,因此他睡了。一个人能睡觉,他就是一个聪明人。
贝尔廷很感兴趣地望着麦特内的后背,这个受伤的人好像是从沉醉中醒过来了。贝尔廷很想以后能够跟他成为朋友。贝尔廷在谈话时不止一次地想到自己描述克罗辛的那部小说,心里有些不愉快,自己不能确定这部小说的好坏。也许这部小说一塌糊涂,而他自己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两年来杂役兵的生活已经使他把过去的学识忘光了,并且磨去了他自己应有的个性……战后他去干什么呢?一阵恐惧的波涛冲击着他。不能再往下想啦!他自己内心里在叫喊:救命啊!只要现在一想这些明天就不能好好地工作,也许会碰到哑弹或者流弹吧。最后,他只有一项义务,仍然要活下去。多喝这样的牛肉汤,听麦特内少尉的话,不要让任何人钻自己的空子。
蒙麦迪吗?啊,对,克罗辛打听那里是否发生了什么新的情况。贝尔廷用手理了理头发。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听到那里的消息了。克罗辛托胥斯曼转交给贝尔廷的证明文件,可能已寄到了蒙麦迪。但是,从军法官梅尔滕斯自杀以后……
“总是碰上倒霉事!”克罗辛躺在病床上震怒地叫喊起来,他的鼻子的轮廓很清楚地映在病房的墙上,“难道这种万恶的飞机就不能把*投在英雄尼格尔的房顶上吗?然而,没有,飞机投弹专炸好人,而且是偏炸不可缺少的人!”
贝尔廷默默地点点头。狂风暴雨之夜狩猎的魔王克罗辛关于不可缺少的人的死所说的某种东西在引诱着他。但是他并不尊敬那个离开尘世者的人格。
“另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贝尔廷说了谎。
“可是,我比你知道得更多,”克罗辛说,“柏林人波利什下士先生到我这里来过。他是一个非常奇怪却又善良的人。首先,他明确了梅尔滕斯先生的继任人绝不打算处理这个谋杀案件。然后他向我提了一些意见。”
贝尔廷很呆板地把烟斗插进嘴里,拼命地大口吸。在他面前仿佛出现了波利什的肿胀的苍白的面孔,和好说讽刺话的鹈鹕——福尔特下士,以及福尔特在罗曼尼的那间墙上交叉地挂着一双宝剑的小屋子。由于可怜的希里斯托夫·克罗辛,这些人已经陷入混乱,不能再保持原来的状态了。
“波利什是一个聪明人。”贝尔廷说。
“对,”克罗辛回答说,“他谈到我必须向这里的西区军法庭控诉尼格尔,属于李霍夫师的管区,德军某某战地邮局。这些我都记在一张小纸条上了。我要去找那里的军法官波斯南斯基博士,首先我要简单扼要而有说服力地跟他谈一谈案件的始末,提出作证人,请他来找我,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谈一次话,以免在鼠目寸光的军法庭的眼睛里认为证据不足时,我的部队里的人们说我好打官司和好闹事。”
贝尔廷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理智的建议。
“不过,”克罗辛接着说,“年轻的朋友,在我着手办理这个案件以前,我也一定要预先告诉你。你也许会感到不愉快。一个普通的杂役兵反对一个大队长,可能会有各种顾虑吧。我打听不到你的通信地址,而且我的脚妨碍了我,我想向普鲁士人学习。可是,现在你来了,我要问问你:你想参与这个案件吗?”
“我的态度当然还跟以前一样,”贝尔廷毫不犹疑地回答说,“我绝不违背我向你弟弟所作的诺言。只要你许可的话,现在我就行动。我的伙伴保尔住在对面三号病房里。”
克罗辛一面向贝尔廷伸出手,一面说:“我不必向你说什么感谢了。好,我已经知道怎样办了。你明天听我的信吧。到什么地方去找你呢?”
贝尔廷站起来,告诉克罗辛说,他住的营房就在维龙一奥斯特车站货物装卸场附近,在斜山坡下边,在地图上看来紧挨着,可是走起来却需要足足二十分钟。傍晚以后,他任何时候都在服勤务。
贝尔廷一面系着军服上衣的纽扣一面说:“万一向军法庭控诉尼格尔先生的道路行不通,那可又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