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喪失最愛
「先生,我們要關門了……」
「嗯,抱歉,給我一杯水……」朧被吵醒了,壓抑著幾近失控的殺氣,揉搓眼睛醒過來。
朧謹慎地掃視四周,其中一個服務生在擦拭酒杯,另一個正用嫌惡的表情清潔地上的嘔吐物,口裡嘟嚷著自己倒楣。本來嘈雜聲不斷的酒吧此刻完全安靜下來,難以置信跟昨晚進去的酒吧是同一地方。朧使勁按動太陽穴,焦點散渙難以聚合,酒吧外的陽光使人頭暈目眩,腦袋像汽球一樣快要撐破頭顱,喉嚨異常乾涸,但胃部卻嚴厲拒絕任何液體滑進去,否則內裡的酒精會翻騰得死去活來,顯然就是宿醉的跡象,朧並沒有喝過面前放著的冰水,只放下少量的金錢便踉蹌地離開酒吧。
身為一個殺手,隨便在酒吧裡醉得不醒人事,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朧在離開酒吧後嚴厲地告誡自己不能再犯這種錯誤。殺手的職責是將其他人的性命奪走,要令屍體張揚地登錄在報章頭條,還是像人間蒸發一樣完完全全地消失在世界上,就要看客戶下委託時的附帶條件,朧所效力的組織fox也很樂意為客人提供多個選擇。人類是群體的動物,一個人在死亡或者消失後將會引發很多連鎖效果,例如承繼、吞併、接管、救贖、復仇……殺手常常會成為復仇的對象,被其他客戶委託的機率也相當高。朧已經看慣了這種互相廝殺的行為,他覺得每個人有生存權利,同樣也有奪取其他人生存的權利。所以,殺手是一個謹慎才能長久的職業。報酬除了花費在槍械和子彈之外,各種不同的情報也是這行業成本之一。朧就擁有很多不同的居所,大約有十多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互相交替,只要其中一個有被發現的嫌疑,就轉換到另一個住處,再找一個替補,決不拖泥帶水或者有任何留戀。
朧為了安全起見,打算回去離酒吧最遠的房子。這樣做除了避免有其他仇家埋伏在他最近的住所裡,亦可以趁著回程的時間追溯昨晚零碎的記憶。在酒吧睡了一個晚上,使朧感到失去安全感,所以需要點時間來扳回劣勢。他緩緩走進地鐵站,上班時間車廂擠滿了人,這些人正好成為最佳的擋箭牌。朧閉起雙目回想昨晚醉倒在酒吧前發生過的事,當時他正一個人走進酒吧喝悶酒,在觀察周圍環境同時發現一個同行坐在酒吧櫃檯上,一股尖刺般的殺氣暴露了行蹤,身上也散發出異樣的血腥味,看來是剛完成了委託的後遺症。於是朧便走過去跟這個冒失的同行寒喧幾句,順便告訴他緊記把殺氣收歛一點,安全才能長久。但奇怪的是,記憶就在朧走到他身旁的一刻終斷,就好像將電視機的電源線剪斷掉一樣,畫面和聲音都一下子消失了。朧在腦海模擬當時的情況,但跟那同行的對話內容,甚至連樣子長什麼也絲毫記不起來,樣貌就好像被人用粉刷抹乾淨般……
唯一留在腦裡的,就只有令人不寒而懍的微笑!
小霞,她是一名幼稚園教師。她成為教師只因喜歡小朋友這一個單純的原因,對於殺手來說,就連殺人都有不同的價碼,以興趣為工作的人很罕有。但遺憾的是,朧自知不可能跟小霞生兒育女,作為一個殺手這樣做只會牽連到小孩子,不可能要一個愕然不知情的小孩子,為了逃避仇家追殺四處搬家。小霞也清楚瞭解到跟這種職業的人一起,會在生活上衍生出諸多不便。本來作為殺手是不應該與任何人發生關係,但上天卻像開玩笑一樣讓朧遇上了小霞,使他在一直與外界封鎖的牆壁上產生出一條小裂縫,朧願意自私地冒這個險,小霞也同樣願意,放棄作為一個幼稚園教師身份,跟隨這個殺手共同生活。
縱使如此,在共同的生活上也有很多限制,例如小霞需要隨時搬到不同的住處,家裡不可以留下太多衣服,以致她需要每天上班隨身攜帶幾套衣服用作替換。雖然朧有信心地確保自己的安全,但小霞卻成了他最大的弱點,為避免不幸的事情發生,朧跟小霞一起多年甚至連結婚的大日子,也沒有拍過一張合照,這就是跟殺手相處所需要作出的犧性。即使是這樣,小霞也從沒有半句怨言,臉上也從沒有露出過難色,所以朧很愛她,甚至有想過用剩下來的錢跟她到別的國家重新開始,從此放下殺手這份工作。打從初入行開始,朧就明白殺人償命的道理,若果將來有一日他成為委託目標而喪命,他亦會從容接受。但想不到償債的人竟然是她……
「鈴鈴鈴鈴……」手機突然響起,朧回過神來,看著原本空空如也的大廳。
「喂!」朧發出嗓門沙啞的聲音。
「朧,別忘記,今天、是委託的、限期。」電話裡的是fox裡替朧管理委託的水哥。
「現在我可沒心情殺人……」以現在的狀態,朧連提起手槍的氣力都沒有。
「別給我、搞什麼、情緒、病啊!」水哥話中帶點嘲諷意味。
「我……」水哥說得沒錯,人類是很自私的生物,每天都有殺人的需求,所以殺手沒有休假,更加沒有鬧情緒的餘地。
「別再說,目標資料、早前已經、給你了。」作為fox的殺手,組織會有專人處理委託的目標照片、生活習慣和提供最佳行動時間,殺手只負責奪走目標的性命,也不需要擔心後續的煩惱。不同於殺手公會的殺手,客戶只需要付錢,殺手就要一手包辦。
「明白了,我會完成所有委託……」朧的聲音帶點無奈。
「先完成、再說。」水哥說畢就掛線,沒打算再給商討的機會。
朧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把淤積在肺內的酒氣呼出體內,強自精神抖擻起來。朧掏出褸袋內的委託照片,他總喜歡將所有委託的照片帶在身上,一來這些蛛絲馬跡放在身上最安全,二來能夠無時無刻提醒自己是一個殺手。朧手上有三個委託仍未完成,其中一個客戶要求的限期是今天,他將所有資料平鋪在桌子上,然後在腦海模擬一次行動的情況。幸好這三個委託的目標只是普通人,組織亦會幫他處理殺人後的一切麻煩事,這次硬來也沒問題。如果行動中有任何差池,大不了就跟小霞在另一個世界生活下去,朧把手槍和足夠的子彈帶在身上,一邊思忖著,一邊把照片燒掉,毀滅證據。
「砰!」
「醫生……人家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第一個委託的客戶是一名牙醫的妻子,她發現丈夫跟診所的護士有染,所以委託要求在「手術進行中」的時間將他殺死。組織有專家駭進了診所內的閉路電視,朧裝成病人在診所門外等了許久,終於接到組織打來可以行動的電話,便一腳推開診所的門,果然那護士正騎在目標的身上猛力搖晃,聽見槍聲後由嬌慎變成尖叫聲,朧並沒有讓他們完成這次「手術」,於是趕緊把子彈送進他的喉嚨內,醫生把嘴巴張得老大,從喉頭裡發出像遇溺般的慘叫聲,雙手頹弱地垂在兩旁,絲毫不打算阻礙喉嚨的子彈洞不斷湧出血柱,血液把護士的白色制服全都染紅了,她這輩子應該不敢再勾引其他醫生,或者在診所進行特別「手術」了。這就當給客戶的小贈品,朧看著失控尖叫的護士思量。
每個殺手都有不同的行事風格,有人想令自己有更加上人認識,吸引更多客戶找上門,所以就搞些額外標記,例如在目標旁放玫瑰,又或者用目標的血畫上獨特的簽名……但如果是對屍體進行肢解或凌辱,就是變態癖好的範疇。這些人早晚玩出禍來,傳說一個名叫殺手公會的組織亦會發出委託,將這類喪心病狂的渣滓清理門戶,但至今為止這個歷史悠久的公會是否存在亦只是一個傳說,朧當殺手多年也沒收到過公會發出過任何訊息,他成為殺手之後便一直身於fox的門下。
朧也有屬於自己的一套行事手法,但不是為了裝作有風格,雖然朧幾乎每天都在殺人,但他從來不喜歡聽見目標的慘叫聲,又或者在臨死前掙扎的樣子,每次都讓他心裡很不舒服。所以,朧選擇將子彈準確地射進目標的喉嚨裡,貫穿喉嚨,割斷呼吸用的氣管,彈頭會卡在頸椎裡並破壞那裡的神經線,目標除了只能發出溺水的聲音,頸部以下的身體也沒法郁動,在人生的最後幾分鐘裡嘗試做植物人的滋味,就像眼前這個醫生一樣。至於目標是因窒息還是失血過多而死亡,就不得而知了。
「砰!」
第二個委託,是一名只得十三歲的小孩。朧開槍的時候,這名小孩正在一個私人單位內跟一班年齡相約的朋友吸食毒品,一直到喉嚨的血流乾為止,少年的嘴角仍不停抖動,流露出興奮的表情,大概他不知道自己正快速地步向死亡,而他身邊的朋友只是一副空洞茫然的表情,似乎毒品令他們的智商降到熊貓一樣的水平。
任何人都有殺人的需要,同樣任何人都有被殺的可能,他朝一日當被殺手用槍指著時,不要困窘說為何自己會遇到這種事,其實很普遍,就跟速遞公司一樣,只需付出相應的金錢,對方就收到想要寄出的物件,總不會有人收到從遠方郵寄的信件大呼小叫。這次客戶是這位小孩的父親,他想到這個只懂胡亂揮霍金錢的小孩將來會承繼自己的遺產,就恨不得一槍打死他,還支付了兩倍的金錢,希望兒子在死時別太痛苦。看見他臉上僵硬的笑容,朧心想自己達到客戶的要求了。
到目前為止尚算順利,只開了兩槍,身體並沒有受傷,也沒有引起任何不必要的麻煩。輪到最後一個委託了,來到目標的辦公室門外,資料顯示每晚目標都會獨自在辦公室留到深夜。這樣很好,工作快將結束,接下來可以專心為妻子報仇,朧一心盼望,但當他敞開辦公室的門時,就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砰砰砰砰砰砰砰!」
從密集的槍聲來看,明顯目標不是「獨自」一人。朧比那些打算開槍的人更快一步竄進辦公室,縱身跳到其中一張桌子後面,所以他們的子彈只貫穿了辦公室內的書櫃和文件櫃。有一剎那的喘息機會,朧回想fox所提供的資料,到底是哪裡出錯處?剛才瞥見目標的確就在辦公室裡,顯然是客戶自己出漏子。說起這個委託,客戶是目標的大兒子,他手上擁有一張寫著他名字的遺囑,為了避免父親回心轉意,把遺產分配給其他弟弟,於是便狠下毒手,想盡快吞併父親的所有遺產。但以現在目標以萬全準備的姿態來迎接來看,他的兒子似乎在保密功夫做得馬馬虎虎。
「不肖子!果然找殺手來殺我!」桌子後傳出咒罵聲,朧的猜測果然沒錯。
「他們都是你聘請的保鑣嗎?四個會不會太少看我?」朧靜靜地掏出手槍,心裡暗嘆殺手果然是風險高的職業,遇上這種情況只能硬幹沒得怨……
「殺了他!殺了他!」目標下命令,四名拿著手槍的保鑣齊聲開火。
從開槍的節奏和準繩度來說,這四名保鑣只是外行人,跟一般人比較起來,他們只是懂得如何卸去手槍的後座力,他們的作用在於猛按板機希望子彈射中目標而已,不足為懼。朧抓緊他們開槍間隔的一瞬間,從桌子後跑出來,在危急關頭之下朧並沒信心將他們一槍封喉,但讓他們喪失活動能力還是綽綽有餘,他朝著其中兩名保鑣開槍,一槍擊中眉心,另一槍打中了保鑣的肺部,他整個人倏地坐在地上,胸口大量出血,大概不消十分鐘就沒救。朧沒有停下腳步,就在保鑣們驚訝的同時他跑到目標的身後,一手扣住目標的喉嚨作為掩護物,面向兩名剛才幸運沒被子彈選中的保鑣。
「遊戲結束,我的目的只是幹掉他,你們要麼現在扔下槍逃走,要麼吃子彈。」朧用手槍指一指倒地的兩名保鑣,表示言出必行。
「……」兩名保鑣大眼瞪小眼,然後慢慢地放下手槍,識趣地舉高雙手。
「砰!」
朧遵守承諾,殺了那位倒楣的父親,並放過餘下的兩名保鑣,手槍抵住目標的後腦開槍,前額爆出的血花肉屑濺滿整個辦公室的牆壁,形成一幅用血液構成的抽象派壁畫。保鑣當場嚇至腳軟,朧望著這幅意義不明的壁畫,就想起殺手公會的另一個傳聞,如果是從上一輩的手上承繼昵稱的殺手,他們的眼球都被動了些小手腳,使他們的世界從此變成黑白色,即使是血液也只能看見灰色一坨,據說是為了減輕殺人的罪惡感。朧對這種古舊的想法嗤之以鼻,最值得擁有罪惡感的,應該是付錢聘請殺手的人,他們才是真正主宰別人生命的人。朧是從fox訓練出來的殺手,所以沒有接受這種愚蠢的手術,對他來說殺手是一個職業,僅此而已。在殺手公會的種種傳聞中,就讓人錯覺殺手是江湖俠士之類,比工作更滲雜一點私人癖好的團體。
回到家裡已經是深夜時分,一整天的工作把朧的體力完全透支,這種狀態下想要報仇雪恨也沒有足夠體力。作為殺手日子久了,即使面對生離死別也能冷靜面對,一天之內完成一整個星期的委託已經夠亂來,還要逞強硬來的話不但自討苦吃,對報仇也沒有一點幫助。雖然對報仇很有執意,但身為殺手因此就方寸大亂的話,恐怕會淪為同行的笑柄,朧一邊想一邊把身上的裝備卸下,也許是酒精淤積在體內仍未散去,朧稍為放鬆下來四肢便開始乏力,眼皮變得很重,不久後更完全墜進夢鄉。
「既然你瞧不起平凡人的生活,我就讓你試試喪失所愛的滋味吧。」
「你、你到底是誰?!」
「我叫……」
「小霞!嗄、嗄……」朧幾乎從梳化上彈跳起來,望向窗戶,天已經完全亮起來,他整個背脊被汗水沾濕了,體內熱血沸騰,還莫明奇妙地感到怒不可遏,理應跟剛剛的夢有關,朧完全冷靜不下來,心裡咒罵自己,妻子被殺死竟然還能安然入睡,一定是酒精昏壞腦袋,自從當晚喝醉後,腦袋就像蒙上一層迷霧般,精神總是集中不來,現在的他可是恨不得將身上所有的子彈送進兇手的喉嚨裡,剛才的夢裡跟當晚我在酒吧裡發生的一模一樣,可是跟我聊天的那個男人的臉孔像蒙上白莎一樣矇矇一片,還有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朧像是被敲醒了一樣,自己竟然忘記那個男人也是一個殺手,甚至有可能也是fox內的殺手,即使是來自殺手公會,組織的資料庫應該也能查到一點線索!於是朧拿出手機,馬上撥電話給水哥。
「喂,我已經把這星期的委託做完了,請你幫我查一件事!」朧緊握手機並抖個不停,手機快要被捏碎。
「幫你是、沒問題、可是你、到底幹嗎?這一點也、不像你。」水哥語帶輕佻地說。
「別問這麼多,我要幫妻子報仇!」朧堅定地回答。可是水哥倒說得沒錯,一天內冒險地完成所有委託,現在又緊張亏亏,一點也不像自己的風格。但畢竟被殺的是一生中最愛的人,朧實在不能夠冷靜對待這件事。
「妻子?」水哥的聲音像是感到疑惑。
「溫小霞啊!」朧心急如焚地大吼。
「查到了、她是、幾天前、的委託。」水哥冷冷說道。
「果然是這樣!」朧憤怒得把電話砸在地上。
跟朧所想的一樣:fox的資料庫有顯示有小霞的資料,酒吧遇到的那個混蛋殺手,肯定用了什麼方法查出小霞的資料,然後再將她變成組織的委託,組織內根本沒人知道任何她的事,所以接到委託就只會照辦不誤,又或者……那個男人就正正是殺害她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