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东曲黑暗时代（二）
当时，老头首趁着阿妈等人休息，偷偷带上了阿爸的骨刀，打火石，还有一盏酥油灯，只身一人沿着长长的地洞走了很久。沿途中，他甚至不敢点亮酥油灯，害怕只要些的许光亮，便会惊动家人。
未知常常带来恐惧。漆黑幽暗的路晦涩难走，时不时划过耳边的微啸风声好似厉鬼哭嚎。老头首死死攥着骨刀，已然有殊死一战的觉悟。他不可能像前几次那般退却了，像一只怯懦可悲的老鼠，提心吊胆地竖立着耳朵，一点风吹草动涌起，就灰溜溜地逃窜。
躲在地底，快有三个月了，二老头首似乎也学会如何在在黑夜中摸索。他现在走的路，正式阿爸离开时走的路。地道挖掘得太过仓促，时常会有土块砸落，已经有好几次，他被身后突然迸发出的怪异声音给惊吓到。
“啊！”一声沉闷声响，老头首倒地不起，等再度直起身子时，只觉得脑袋一阵昏沉，脸上糊满了温热的东西和粗粝碎石。图奇抹掉胡乱抹干净双颊，冷不丁抽了一口气。
怀中的酥油灯不慎打翻在地，里面的酥油肯定流了个精光，胸口处一阵湿热，钻心一般的痛楚在不断扩大，他好不容易才平稳好气息，随后懊恼地发起了呆。
如今自己受了伤，右头额处的伤口还在咕咕出着血，连同精神都有些萎靡；二来，没了酥油灯，自己就算回到草原上，又怎么可能找到食物？
“继续走？还是回去？”原本该坚硬如铁的信念再度动摇起来，就像前几次一样，总能发生一些难以预料的困难。老头首感到委屈，眼泪瞬间就流下来，他突然想起好久未归的阿爸，想起那温厚又粗犷的声音。
“图奇，阿爸相信你一定能照顾好阿妈和弟弟妹妹们！”临走前，阿爸将图奇拥入怀中，然后用手掌轻轻擦拭干净那张已经哭花了的小脸蛋。
“嗯！图奇会的，图奇已经是男子汉了，阿爸！”
回想着阿爸的话，老头首瘫坐在地，犹疑不定着，却不知外界早就是另一番光景。
悬挂高空的太阳，被天狗食了大半，黢黑逐步侵蚀掉了光亮。乌云蔽空，染黑整片苍穹；阴风怒号，本该翠绿的大草原此刻万顷枯白；气温骤降，流淌汩汩清泉的唐古拉雪山，尽然刮来无数剔骨罡风；从未认真结过冰的东曲草原冰封万里，噼里啪啦砸落着冰雹，一夜之间便可冻死数万万头畜牧。
雪豹奔走在丘陵上低吼，熊瞎子敢与獒犬决斗，狼群聚集开来，像风一般，席卷了一个又一个碉房和帐篷。未满百天的婴孩们彻夜啼哭，生活于巅穹的孤僻秃鹫，硬生生闯入人家，贪婪地啄食着小孩心肝。
“你知道么，勒？”老头首一遍边热乎乎的油茶浇洗牙套，一边瘪着嘴絮絮叨叨说了大堆话。
他看着阿苏勒，那双一言难尽的沧桑眼眸，此刻竟泛出了些许泪花：“当时我不过十四岁，差不多跟你一般大，一点也不勇敢。被土块砸晕后，其实就想着回去算了。”
“只不过转身时，隐约听到了阿妈，阿妹阿弟他们的哭声。我受不了这个，一点也受不了。”老者强露出一丝微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阿苏勒的头顶。
“别看你太爷爷平时臭屁得很，全是装的。达措小时候黏我得紧，甩都甩不开。”老头首咯咯地笑着，脸色耷拉的褶皱也一齐颤动：“当时，他哭喊着阿哥你在哪？阿哥你在哪？”
“太爷爷他.....”听到这话，阿苏勒咽了咽口水。一想到被人尊称“骨罗刹”的达措·图奇，藏着这么一副不为人知的性子。阿苏勒原本对太爷爷流传于东曲的“赫赫名声”又有多了几分不同印象。
“别老打断老头子我说话，小小年纪要懂得尊重人！”老头首似乎只是短暂地陷入回忆，下一刻便用那张干瘪的嘴，狠狠呵斥了阿苏勒：“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阿苏勒倒也不敢多顶嘴，默默吃下老头首无名发出的怒火，随后又捏好一团大糌粑，满是笑脸，伸向前去：“老祖宗，老头首，青狼部落的大英雄，好好享受享受醇美的酥油茶和扎实的糌粑，熄熄火，熄熄火。”
“哦？这么大？”老头首嘟囔着，随后摇摇头头，顺手接了过去：“臭小子，太奢侈了！你可知黑暗时期的粮食可比黄金玛瑙要珍贵上百倍。粮食实在太少了，哪怕大家每天只吃一小撮糌粑，只喝一小口酥油茶，都无法阻止食物以肉眼可见的样子，迅速消失。”
“阿爸失踪，存粮经不起多久消耗。我知道阿妈早晚会冒险，回到地面上去寻找粮食！”老头首蹙着眉，耷拉下脑袋，已经活过的三百七十四个岁月仿若一座又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其实当听到达措的哭声后，我心中便有了决断。”老头首的思维有些混乱，经过这么一通叙说，脸上顿时冒出坨坨红晕：“不能让他们追上！借着这个想法，我逐渐忘记掉疼痛，也能看清楚方向，好像一瞬间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用不完的力量.....”
“老头首，”阿苏勒看着丹巴·图奇又一次陷入沉默，不由再度多嘴提醒：“老头首？”
“臭小子草原大得不像话，有太多东西值得探索。你有空要多出部落，去外面走走，别像个软蛋，只知道围着梅拉朵拉瞎转悠。”
“我..我没有。”阿苏勒脸色微红，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丹巴·图奇那戏谑的眼神给堵了回去，只好低下头，支支吾吾反驳半句。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老头首慢慢悠悠白了一眼阿苏勒，却又换作一种极为诚恳的语气：“趁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散架，随便和那些浑小子动手，图奇的种从来不留有窝囊废的位置。打死谁家的继承者都没事，你若是死了，我也不许冈日格给你收尸。”
“这...”阿苏勒打了个冷颤，想着就自己炼体四重的境界，不论碰到哪个部落的继承者，估计都得等死：“额....那个，老头首，刚才不是还在讲东曲草原的黑暗时代，怎么就....”
“哼...哎.....”老头首摇摇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算了，这本来就是冈日格该操心的东西。臭小子，既然你想听，就听吧。”
说罢，老头首咬了口糌粑，闭上眼，皱起眉头。他异常凸起的双颧印着草原独有的高原红，皱巴巴的脸颤抖着，好似一张鬼脸。
那段挣扎于黑暗时代的回忆，由痛苦与迷茫交织而成，仿佛一尾巨蟒，死死钳住着咽喉，让他时常陷入窒息之中无法自救。
以至于在往后的岁月里，这段经历又化作最为尖锐的利器和坚硬铠甲，帮助着丹巴·图奇一次又一次活下来，最后于东曲草原之上，成就了无上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