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东曲黑暗时代（一）
“勒，下个月大大就让你接受图腾洗礼。”
这是今天他从领地回到帐房后，听到的第一句话。阿苏勒似乎还未从成功收服一个俘虏的喜悦中醒来，面对阿爸的决定，不过含糊问了一句：“什么？”
青狼部落的大头目冈日格此刻正端着满满一碗羊酒，他右手兴奋地拍在阿苏勒肩膀上，像个小孩子一样：“我说，下个月让你来接受图腾洗礼。”
这个看起来凶残无比的中年壮汉，激动时也是那般惊天动地，美味的羊酒近乎全撒了个干净。
“大大，你眼珠又掉出啦。”阿苏勒被那一巴掌扇得不轻，整个人差点飞出去。
“哦，是吗？”冈日格巨大的手掌在脸上乱摸，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右眼眶干干瘪瘪，确实凹陷进去：“那你帮我找找，大大弯不下腰。”
“您该学会少吃点东西。”阿苏勒无奈说道，他一弯下腰，很轻易就发现那颗圆滚滚的义眼正躺在冈日格脚下，假乎乎的瞳孔冷不丁地瞪着自己，不由下了一大跳。
“勒，你瞧大大的肚子，就是鄂尔多斯河里的水流尽了，它也会像遥远的唐古拉山那般，永远坚挺着！”冈日格声音大如洪钟，他把肚皮拍得嗡嗡响，像极了飓风来临时发出的呼啸声，低沉而又恐怖。
“怎么了，勒？”冈日格察觉出了阿苏勒的不对劲，以为担忧自己的身体，于是继续解释道：“大大平时修炼这么刻苦，气血消耗非常大，不吃怎么行呢？”
“没有，不过是好奇为什么选择让我接受图腾洗礼？我才十二岁，不是要到十六岁才....”阿苏勒很快收回神，将眼珠递给了冈日格：“大大，别安歪了。”
“勒，”冈日格摩挲着像灌木丛一般茂密的胡子，一把将阿苏勒搂到怀中，低下头，用高挺的鼻梁，轻轻戳着阿苏勒略显削瘦的脸颊上，在阿苏勒耳边轻轻低语：“我们试了其他人，但唯有你的鲜血才可以让神明灯照亮整片草原。勒，这说明你才是青狼部落的未来，大大很骄傲。”
“神明灯真亮了么，大大？”阿苏勒满脸惊愕，随后狐疑地问道。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守护图腾，他们会根据祭司的指引，选好地方建造神庙，然后在其中供奉上一盏青铜制的神明灯。
神明灯代表了守护神的意志，一般只有部落头首和祭司才能与之沟通。人总会老去，不论你修炼了多少年，终究有尘归尘，土归土的一天。在此之前，各个部落的头首和祭司会将族人们的鲜血带进神庙祷告，看看除了自己外，究竟还有谁能够再度点亮神明灯，那个人便会是下一任的部落领袖和祭司。
阿苏勒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同样清楚已经十四岁的自己，不过停留在淬体五阶上，这说明同龄人之中，血脉浓度并不算高，换句话来说，以他的天赋根本就没有半点可能会被守护神认可，会被神明灯认可。
“是的，勒。”罡日格想了一会儿，却又补充道：“其实，梅拉朵拉的鲜血也可以，但阿妹还小，大大不希望她去夜落神殿，也觉得青狼部落的未来，不该由一个女人担负。”
“夜落神殿？”阿苏勒回想了好久，才重新记起有关于神殿的模糊传说。
世间万物皆有对立面。正如天地有日月，混沌分阴阳；同样，在草原上降临奇迹的，也存在过两位神明。
分别是象征着幸福吉祥的永昼之神，长生天；座下有神将风鹤，氐貉，囚鹿，白羽，角牛，响蛇，罗羚。
象征着苦难厄运的永夜之神，黑夜落。座下有神将青狼，黑熊，秃鹫，雪雕，灰雁，浣狸。
据说长生天的神殿屹立在任何人都无法攀登上的昆布雪山之巅；黑夜落的神殿则是映座在任何人都无法找寻到的香巴拉迷境中。
尽管像阿苏勒这般年纪的孩子，最多只从大人口中听说过神殿，但对于已然活了两三百年的老怪物而言，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故事和情感，即便穷极剩余岁月，都永远无法诉说周全。
大约四百年前，草原曾经历过一段漫长的黑暗时代。那段历史，是幸存下来的人们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度提起。他们对此缄口不言，似乎这样，这块历久弥新的伤疤就会慢慢愈合，所有的苦难就会远远离去，而那些死去亲人好友的亡魂，也能放下枷锁，重入轮回....
“咳咳，神殿真的存在！”老者直不起腰来，只好将全身重量都倚靠在一根雕刻着狼头的拐柱上。
“是是是！”阿苏勒跪在地上，继续磨着油茶渣。他一边应喝着老者的话语，一边将刚煮好的羊奶，沸沸腾腾地灌入陶碗中：“老头首，需要配糌粑吗？还是再来点羊肉？”
“少放糌粑，多点羊肉！”老者仰起头，似乎想把那双被眼皮完全耷拉住的眼睛给露出来：“阿苏勒，你不要岔开话题。”
“哪有，老头首！”阿苏勒手捏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糌粑，想了想，再往里面藏了块羊肉，然后靠着床角，递给老者：“大大特意跟我说，要您少吃肉，多吃糌粑！”
“就该把你丢进狼群，被活活咬死！亵渎真神，天狼神是会背你而去的！阿苏勒！”老人不快地接过阿苏勒手中刚捏好的糌粑，摸索着掏出一副假牙，随后才吭哧吭哧地嚼咽起来。
“老头首，你还吃着我做的饭呢！”阿苏勒有了点小脾气，但转而又笑嘻嘻地紧挨着老人家坐下：“我日日夜夜心里都装着黑夜落真神和天狼神呢！每次去神庙朝圣时，我出的力可都是最多的！还有不光是您，我想黑夜落真神，天狼神也都会喜欢我煮的肉食。他们才不会视我为背神者。而是会保佑我，让我成为草原上最强大的勇士！”
“不信，您就把我丢进狼群，看看它们到底是吃了我，还是教会我如何扑杀敌人！”阿苏勒紧紧抱着老者，说道兴奋处，便拉着老者好一顿晃悠。
“哼！”老人不多回应，只是傲娇地伸出左手，随后又伸出了右手。
“嘿嘿嘿，好吃吧！”阿苏勒捏了一块更大的面团，只不过这次糌粑更少，藏在里面的羊肉已经包不住了：“老头首，您不是活了三百多岁么，能跟我说说，神殿到底长啥样？”
“说实话，我也没有见过夜落神殿。”老者吃完糌粑，随后呼呼吹着杯中热气，大约过了十几秒，才一口饮尽酥油茶渣，悠悠然继续说道：“但我曾远远看见过长生天神殿，真就在那昆布的雪山之巅上.....”
“天啊！”阿苏勒瞪着眼，满脸惊讶：“那，神殿究竟什么样？”
“以前的东曲有一段时间天地无光，气候恶劣，野兽横行。修行者忽然间发现能够吸收的到元炁居然变得越来越少。其实不动用修为，人和动物之间没什么差别，不见得会是谁杀死谁。再到后来，这种现象更加严重，即便是一只可以随手捏死的啮兔，在当时都能轻易杀死一名淬体境界的武者。”
“人们和动物的角色似乎突然间就发生了调换，我们不得不被赶到地底下生活。可我们终究习惯了地面上的生活。我们需要阳光，需要氧气，需要食物，需要温暖。逐渐地，哪怕躲藏到了地底下，依旧有更多人死去。勇敢一些的，不愿在黑暗、恐惧和解饿中坐以待毙，想着重新回到草原上。不过才刚刚站稳脚步，却在下一刻，被一团黑影掠过，整个人连一块血肉都留不住。完整的骨架倒下，随后散落各处，你无法想象会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还有些人则疯了，得了癔症。他们开始对族人下手，在某天不知是早晨还是夜晚的时候，我听阿爸说，有个人竟然掐死了全家老小十三口人，随后活活吃掉了自己。”
“这些莫名其妙的疯狂让我感到绝望与无助，不论怎样安慰自己，依旧不能无法正常入眠。似乎只要闭上眼，心就跳得很厉害，然后脑海中浮现出那些画面来。”
“小家伙，你可知当时我常常是一手枕着脑袋，一手护住脖子，然后眯一会儿，醒一会儿。我受够了这令人抓狂的日子，曾有好几次下定决心，偷偷溜回地面，哪怕死了，倒也算是个解脱！”老头首的眼中泛着泪光，到了现在他仍然无法彻底释怀。青狼部落的前前任头首，现任大祭司居然会有如此无助脆弱的状态。
阿苏勒张开嘴，可半句想要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没有经历过黑暗时代的自己，哪有资格评头论足？做个沉默的听众，便是最好的尊重。
“最后让我下定决心的，是每日可以吃的粮食已经出现了紧缺。你可知道你太爷爷，加上我，本应该有七个兄弟姊妹；但到头来，只有我，你太爷爷，还有你三姑太奶奶存活了下来。”老者皱着眉头，长长叹了口气，随后他伸出手来，示意阿苏勒再捏一个糌粑：“勒，多放点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