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朝天子春雨贵如油（上）
已经过了二更天，叶揭还是没有生出一丝想要休息的念头。他看着苏问天优雅地转过身，毫无遮拦地打开大门，就让这么一股冷冽寒风吹进来，随后才不紧不慢离去。
夜越发暗得深沉，叶揭手中依旧端着茶杯，望着里面仅剩的几滴水渍发着呆，而脸上，总归一副阴晴不定的表情。
自己是一点也不相信苏问天说出来的鬼话！
什么叫被人引诱离开？什么叫全军覆没？什么叫心怀愧疚？全都是放屁！这是朕的五万大军，死的是朕的子民，你又哪来一副比朕还要痛心疾首的表情！
“荒狼城？”叶揭将注意力转移到随意扔在桌面上的铜色令牌。上面雕刻着的凶狠狼头，此刻狰狞着一张血盆大口；桀骜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望着自己，露出满满嘲弄的目光。
“连你也笑话朕？”随着一声脆响，手中茶杯瞬间出现好几道锋利的裂痕，化作了一堆无用垃圾，跌落在暗红的地毯表面。叶揭有些厌恶地将那块令牌倒扣在桌面上，仿佛只要这样，心中的屈辱就能稍稍平复一些。
“屠杀了一座城池的人？”叶揭反复咀嚼着苏问天的每一句话，这是在向朕示威么？这是在警告着朕？苏问天，好大的胆子啊！
“洪忠！”一道威严叫声从大殿中荡漾开来，叶揭此刻放松着自己绷了一天的身子。他尽力地想要瘫坐在那张让人如坐针毡的龙椅上，好用眼底余光，打量着这个臣服在自己脚下的狗奴才。
洪忠跪拜着，甚至觉得如此礼节仍然不够盛大，于是将头颅深深埋进双臂之中，夹紧大腿，翘起的屁股贴着微微曲起的后脚跟，浑身轻轻颤抖，就好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叶揭总是很受用洪忠拍马屁。谁能想到眼前这位像狗一样谄媚的仆从，竟然会是一位有着法相巅峰修为的高手。叶揭看着洪忠禁声不语，颤栗恭敬态度，很难不去联想到苏问天那副冷峻的死人脸。
为何会有这般天差地别？万人拜伏的礼遇才是九五之尊本该享有的权利！
“洪忠？”叶揭突然间开口。
“圣上。”洪忠回答向来很有技巧，总是在叶揭抛出话语后，停顿片刻，才会作答。一来是给予自己思考时间，而来是防止抢了叶揭接下来要说的话。
“洪忠？”叶揭语气一次比一次温和，他看着洪公公，突然间有了疑惑。
“圣上，奴才在呢。”洪忠有些害怕，只好将自己身体尽力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给他带来可靠的安全感。
“哈哈。”叶揭脸上笑容绽放开来：“你个奴才，干嘛这般缩成一团？朕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就算朕是，也只有你狐假虎威的份儿。起来！也不怕这么跪着，舍了你一身老骨头。”
“可折煞奴才了，奴才不敢！”洪忠语气越发谦卑，隐约有了怡红院里楚楚可怜的头牌，才会带着的娇羞味道。
“朕叫你起便起！做个爽快人！”叶揭挥挥手，算是下了一个命令。
“遵旨。”洪忠很是漂亮地控制着动作，好稳住有些麻痹的身子，而不让自己在起来时候，露出一丁点儿丑态。到了这般修为，就算是跪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僵劲身子。可如今在养身殿，皇帝的私人寝宫里，洪忠一定会在苍君面前，将自身修为藏匿到骨子里，如普通人一样。不仅如此，他还务必要求自己做到一动不动，仿若雕塑，严苛种种恭敬礼节，好生跪拜着。
洪忠已经老了，经过了三朝轮换，年纪确实大了。
“洪忠，你在这儿多久了？”叶揭抖索着嘴上的八字胡，望着眼前人，慢慢问道。
“回圣上，已有四十八年整了。”洪忠弯着腰，颔着脖子，绝不肯让自己的视线高于叶揭脚趾。
“那，你跟朕又多久了？”叶揭继续问道。
“圣上！”洪忠听到这句话，如同遭受雷击一般。瞬间又是一套流利操作，不过半息，就再度恢复到先前的跪拜模样：“圣上！日月可鉴，奴才这条命全由圣上攥在手中，绝不敢伸出一丝的反异之心啊！”
“你这是作甚！”叶揭长叹一气，望着洪忠磕头如捣蒜的模样，他真是哭笑不得。
“快起来，你个狗东西！”叶揭笑骂道：“朕不过是有些事情想问问，还不快收起你那套鬼把戏！”
“回圣上，还差三天，奴才就已服侍圣上六年零七个月了。”
“嗯，时间过得这么快啊。朕倒是有些好奇，你好歹也是一个法相境强者，怎么会待在宫里做个腌臜太监？”叶揭用手指着洪忠，示意他不准再跪下。
“圣上，当年若不是先皇在狩灵苑救了奴才，奴才早就死在那头畜生的口下了。奴才打小就没了亲人，更是撞了天大的运气，先是服侍叶太祖，后又被先皇救下。奴才这条贱命本就是先皇给的。先皇驾崩后，圣上登位，奴才再得庇护，幸从皇陵中出来侍奉圣上。莫大福分，奴才已经深感涕零，万万不愿生出任何其他心思。”
“洪忠，朕知道。可朕是真的不信啊。”
“圣上！奴才....”
“这么着急干嘛？不是说了朕知道你的忠心么？可朕更知道人活在世，总该图一点什么才对劲，以你巅峰修为，何必在宫里面卑躬屈膝呢？”叶揭的话很是明了，他对苏问天的疑惑，希望能在洪忠身上等来答案。
对于自己的人生，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杆秤。迷恋力量就会掠夺资源不断修炼，贪图权势就会不择手段地向上爬，痴心财富就会一心扑倒在赚钱这件事上。
这个世界就算是个尚武的世界，但也并没有很单一地认为武力代表一切。因为真正意义上能够修炼到武道顶峰，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境界，放眼望去并没有几个人。
很不幸，苏问天和苏长恭联手来说，隐约有了这么一丝丝可能，这让叶揭很没有安全感：为什么苏长恭父子俩不去珞珈书院修行呢？
所谓金钱如粪土，权势如蝼蚁并不是一句空话。对于那些不再遁入世俗的珞珈书院弟子来说，这些浮华东西，可能还没有一份能提高自己修为的资源来得重要。
“圣上，奴才一身修为全靠先皇资源堆积，这份圣恩洪忠到死不会忘记。更何况奴才并非完璧之身，早就升不起其他欲望。随着年纪增长，自身修为是不进则退。奴才已经老了，没有多大活头，只希望能一直伴圣上左右！”洪忠说得很缓慢。这一句句肺腑之言，是真真切切地感动到了叶揭。
“.......”叶揭不再看洪忠一眼，他低垂着头，任凭着那一缕恼人的发丝再度垂落，然后顺着吹进来的微风，在眼前断断续续，飘飘扬扬。
深夜，温度骤降，鹤灯上最后一丝灯烛也已燃尽。一双阴鸷眼眸透过窗外，落在遮蔽住月光的乌云之上。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打在一片又一片的青砖上。整个皇宫在夜幕之中，像是突然蒙上一层透亮薄纱，给人一种莫名的神秘感。
诺大皇宫此刻安寂非常，静悄悄得让叶揭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好像是入春以来的第一场小雨还没有结束，淅淅沥沥，此刻还在轻轻地撩动着一颗惊疑不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