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恨血香魂
转眼间半月过去,孔梦科的工笔寿桃画到收尾,要拿单锋勾蟠桃的丝毛。他那间书舍光线不好,只有早晨够亮,所以他总清早起来收拾颜料笔墨。这天才起,天还黑蒙蒙的,县学护院忽来敲门,道有人要见。
孔梦科心想:“谁这样早来找?”匆匆披衣跑出门去。只见院外站着个穿号衣的。他吓得一顿。
穿号衣的比个“十两”的手势,他才想起来,这是卷子查到了。那人从怀里取出一张薄薄朱卷,对孔梦科道:“你在这里当即看了,一会我还得带回去。
孔梦科接过朱卷,两手发抖,摊开一看,卷首批云:“光辉雪明,文运通晓,巧思精工,浑然天成。”
别人查卷是照名字拿卷。但标“孔梦科”的朱卷在县太爷那已见过了,写的并非他的文章。是以孔梦科默了一段,教那人拿去找对得上的朱卷。此刻卷子交到他手里,孔梦科掩着姓名一块,映着晨光匆匆看下来,这张卷是他的文章了。翻到卷尾,又有一句批道:"此卷当为第一名。"
孔梦科看到这句话,经年的委屈惶恐,结成石头,重重砸下来,眼泪当即就要夺眶而出。他使劲擦擦脸,再看卷上题的名字,赫然是今科的解元乔斌!起先乔斌高中,他顶多艳羡而已,此时却将心里五味坛打翻了。好一缸醋水与苦卤,如今看着这个姓名,真真教人怨怼!
那差役看他面色变幻,不耐道:“看完了末?看完了,我将朱卷拿回去。”孔梦科只好合上卷子,道:“有劳你了。”
回到书舍,孔梦科无心作画,对着绢纸,心里却想那张朱卷、卷上的批字。枯坐了半天,干脆拾掇一番,乘车去了县衙。到得衙前,两个差役守在大门,正是那天押他的两人。这两人见到孔梦科,甚为吃惊,道:“是你!”
孔梦科笑道:"前几日多谢二位老兄照拂。"那两人满以为他是县太爷亲戚,恭谨道:"不敢,不敢。秀才此来做什么事?”孔梦科便道:“前些日秋闱之事,我已有些头绪。烦请二位老兄帮我通传则个。”说罢递上诉状。那两人连忙跑去替他通传,不时回报道:“孔秀才,县太爷招你进去说话。"
孔梦科此进衙门,心境与上回大为不同,满心想要替自己伸张,步伐轻快得多。到大堂里,县太爷将闲人挥退了,只剩他自个师爷,才开口问:“孔秀才,查出什么来了?”
孔梦科长长一揖,道:“学生寻人调了朱卷出来,找到了学生秋闱所作文章。上面果非学生姓名。但学生查卷并不能将朱卷带走,只好空手过来。"
县太爷挥挥手,道:“不说这些个话。你卷上写的何人名字,今科究竟取中没有?”
孔梦科道:“取中了。”说这话时他声音又哑又抖。那师爷微笑道:“前日听你所背的文章,也是应中的。倘若查明确有此事,或报给上面学官、巡抚老爷,将你功名重新还来,也非不可能。”
孔梦科定了定神,才又说:"学生卷上写的是“乔斌。"
那师爷一愣,附到县太爷耳边,切切说了几句。县太爷点头道:“我晓得此事。”转头回来,盯着孔梦科,面上沉郁难言。孔梦科挺直了腰板,和他对看,道:“老爷,我所说之事绝无一句虚言。”
县太爷道:“你可知道,乔斌是今科状元?”
孔梦科道:“学生明白。但他卷上一撇一划,都是学生在号房里,字字句句琢磨出来的。"
县太爷摇那白苍苍脑袋,道:"此事牵扯到解元,单由你一人分说,不能定罪。"孔梦科朗声道:"半个月前,就在此堂上,我将我卷子背过一遍。堂下民壮、堂上县学两位训导,都是人证。"
县太爷叹道:“你同他说。”
那师爷站在堂上,道:“孔秀才,你单知道乔斌是解元,不知别的事情么?”孔梦科道:"乔斌与我乃是同窗,对他来历有所耳闻。他是本县乔员外的二公子。旁的便不清楚了。"
那师爷道:“乔员外虽不显赫,但他曾有个义兄,是本省巡抚王老爷的表弟。算下来,乔解元也是王老爷的表侄了。”
孔梦科道:“这是多远的关系,这也能寻出来?"那师爷将腰上折扇抽出,洋洋一甩,笑道:
“我就是做这个的。”
孔梦科争道:"且就算皇亲国戚,也断没有拿别人卷子,替别人功名的道理。"
师爷叹道:“你就不懂得了。”孔梦科冰雪聪明,其实已明白登科无望,仍忍着道:“请赐教。”那师爷道:"倘若你没有扯谎,这解元当真是你的,要还你功名,则一定得牵扯到乔解元,是也不是?"
孔梦科应:"是。”那师爷又说:“即便你所讲的差役、民壮,通通听话,为你作证。你取了举人,做解元,以后是否还要取仕?"
孔梦科也又应道:“是要取仕。”那师爷道:“然你牵扯到乔解元,巡抚老爷面上必不好看。取仕以后,他看你是好呢,是次呢?”
孔梦科知他说得有理,却觉得天理并非这样,心里好一阵酸楚,辩道:“我与巡抚老爷有一面之缘。若他不是颠倒黑白的人物,师爷所说的也就不足为忧。”
那师爷嗤笑一声,县太爷听了,也嗬嗬笑起来。笑罢,那师爷宽慰道:“孔秀才,我劝你一句。你今科能作如此文章,好与不好,众人都看在眼里,三年后再考,也一定能取中。何必纠缠?"
孔梦科恨道:“可我…我已考了四回。三年一科,整整十二年了!”那师爷笑道:"古往今来,大器晚成,岂是什么稀奇事情?我较愚钝,取秀才后再无寸进,这么多年,仅悟到这么一个道理。”
那县太爷适时打个圆场,道:“我将你舞弊的案子压下,旁的事情,就三年后再议罢。”言下之意是要他自认倒霉。孔梦科只得谢过县太爷,灰溜溜自个走了。
出到门外,两个守门衙役还值在那里。见着孔梦科,便问:“如何了?”孔梦科隐去解元、巡抚老爷的关系,只说:"旁人换了我的卷子。”那二人问:“原本能考中么?"孔梦科道:"能中的。”
那两人心说:“谁能欺负到县太爷的亲朋头上?”于是一个接一个地鸣不平。一个叫道:“抢夺别人功名,这还有没有天理?"另一个跟着道:“定要寻个说法!”孔梦科给这两人逗得一笑,道:
“是当寻个说法。”
他赶回县学,当日点着灯,将那寿桃图画齐整了。交了画作,问明巡抚老爷寿辰,原来只剩半月不到。他便另买纸墨,又起一幅山水,预备到时候奉作贺礼,顺带观察那王巡抚,对换卷一事究竟知不知情。
孔梦科埋头画了十天,这张山水也画到收尾。这天深夜,严绣嗒嗒敲窗进来,见他还在挑灯裱画,问:“小秀才,何时还学了这等本事?”
孔梦科见他进来,喜不自胜,将笔丢了道:“你可来啦!我新学的,明日拿去献给巡抚呢。”严绣问:“献给巡抚作甚?”孔梦科道:“献给他贺寿,顺带问我乡试的事情。”将他查卷的事情讲了。
严绣听说他本该中解元,喜得眉飞色舞,道:“就知你该中的。那巡抚倘若识相,该把功名还你,再补你一个进士才对。”孔梦科心里美滋滋的,推他道:"真是胡闹。"
严绣转过来看他的山水,又道:“画得真教好看,怎么不给我画一张。”
孔梦科道:“画什么?画像么?我半路出家,单学了画这种东西。要是画人,恐怕把你画成个猴儿了。”严绣静静倚坐在案上,笑看着他。那一刻孔梦科想:“若真能画下来,那就好啦!”等他的眉目笑靥已深深印进孔梦科心里,严绣才说:“你慢慢地学。”
孔梦科觉得他语气奇怪,问道:“怎么了?”严绣道:“生死簿遗落的鬼魂,捉得只剩一个了。
过完明日,我就回去啦。”孔梦科天天想着别期,却也未想到别期已经在即,眼泪顿如秋雨,绵绵挂在睫上。严绣笑道:“你好好地念书,八十岁了再来找我。”孔梦科道:“活那样长,有什么趣味?"严绣道:"出将入相,不得许多年么?你要是来得早了,我也不肯见你的。"
孔梦科抹了眼泪,强颜道:“那你去做什么?”严绣道:“我做阴兵教头去。”两人相顾而笑,四目相接,孔梦科的眼泪又将掉下来。严绣把他带到墙上,说道:“别将画沾湿了。”嘴唇便要贴在一起。突然严绣浑身一震,将他推开。孔梦科登时担惊受怕,分别的日夜在脑海中过了一轮,心一横,两手将他脖颈环住道:“你休想再找借口。"严绣只得由他亲了。两唇分开,严绣才抬头叱道:道
“你怎么跟来了!"
孔梦科吓了一跳,想:“屋里怎还有别人?”顺着看去,只见房梁上趴着一个红面白牙的小鬼。
孔梦科惊得连连叹气,喘了一会,羞意泛上来,使得全脸都红了,和那小鬼倒是相映成趣。那小鬼翻着白眼,在梁上咯咯磨牙,不知把他们情话听去多少。孔梦科抚着胸口,叫道:“师弟,你趴在这干什么呢!”
严绣道:“他原就非要来,我不许,不想他还是跟着来了。”孔梦科招手道:“阿末,你爬下来罢,我不赶你出去。”冯阿末这才松开手,两脚钩着,使劲一荡,从梁上跳了下来。
孔梦科怕他摔断了腿!见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才松了口气,对严绣道:"你给阿末拍拍土呀。”严绣无可奈何,翻转腰牌,替阿末将土拍了,又翻回来和孔梦科牵手。孔梦科看着阿末,好奇道:"师弟,你也来和我道别吗?"
冯阿末点点头,孔梦科更为他心软,想:"阿末魂魄失落,好像不懂事了,又好像还懂些东西。”于是道:“师弟,过些时日,我还去教你写文章。”也不知冯阿末听未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