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镜中窥蟾
查卷须托关系、须得银钱。孔梦科问过了,查一人卷子要十两银。他不动用严绣的碎银,自己就得赚实打实的十两。给人写联写信,写一年也攒不来这么多钱。他只得求同窗打听。找了一圈,才有个生员远房表亲给人贺寿,缺个闲人画贺寿图。给得虽多,可又要画得工,又要画得巧,因此一时找不着画匠。孔梦科满口应下,那同窗奇道:“平时也不见你画,不想你还有这本事呢?”
孔梦科其实不精画艺,更没画过寿图。但他写字倒是苦练过的,自忖用笔不成问题。他找本画册,对着临了两天,画得有几分样子,于是去约见那同窗的表亲。到得他府上,孔梦科想起来:他与这位表亲也曾见过的。
这位表亲姓冯,表字鸿远。他有个幼子小名阿末,伶俐乖巧,和孔梦科是同个蒙学先生,算来还是他的师弟。孔梦科当时尚有神童之名,正在得意的时候。阿未过生摆酒,都请他来。直到孔梦科进了县学,这才疏远了。
冯鸿远如今四五十岁,满面愁容,白发苍苍,却一下认得出孔梦科。孔梦科喜道:“许久未见冯伯父了,我师弟近来如何?”冯鸿远却道:“阿末没啦。”
孔梦科心里一惊,只好说:“节哀顺变。”冯鸿远长叹一声,道:“好几年了,淹水死的。”
孔梦科不敢再问,冯鸿远摇摇头道:“不提也罢。来讲这寿图。这是画给一位老爷,庄重喜庆都不可缺。别人画那些个八仙捧寿、麻姑贺寿,都显得轻浮了。”
孔梦科铺开纸,道:“画松树、仙鹤,松鹤延年,也很吉利。”冯鸿远道:“这恐怕也不大合适,怕犯了那位老爷名讳。”
孔梦科一下想起:“冯伯父是要给本省巡抚、王松鹤老爷贺寿?”
冯鸿远道:“正是,原来你也认得他。”
孔梦科做神童的时候确见过不少大官,这巡抚也是其中之一。他道:“见过一面,不算认得。这也好办。远处画云雾、湖水,近处画寿桃,就是‘瑶池蟠桃图'。枝叶果实用工笔勾,蟠桃上红白绒毛都——画了。只有云水留白,顶上题一首贺诗,也不显得单调。”冯鸿远喜道:“这样正好,有劳你了。”他先支了十两酬金,为教孔梦科画得趁手,又给他备了洒金的熟绢、颜料笔墨,给他送到住的书舍。
孔梦科十分感念,打点好查卷事宜,便自掏腰包买了两个蟠桃,每天关在书舍里,对着桃子边学边画。除去一天吃两顿清粥,别的时间尽用来画这贺寿图。五六日下来,他的瑶池蟠桃图颇具雏形,竟然像模像样。
最要紧的形已勾好,剩下着色则是细活,须得上完一层,晾干了再上一层。这活急也急不来,孔梦科等得犯困,伏在案上打起盹来。半梦半醒之际,好像有一只冷冰冰的手伸过来,往他身上披了件外衣。孔梦科睡得不沉,迷迷蒙蒙道:“阿绣哥,你不是说再不见面了?”
那人道:“什么阿绣哥,我是你隔壁的同窗。”孔梦科道:“是么?你姓甚名甚,字号什么?”那人不作声了,正要抽手回去,孔梦科彻底惊醒,将他手腕一把抓住,恳求道:“阿绣哥,别走呀。”
严绣一面挣扎,一面道:“我来办几天事,这就走了。"他在窗沿一撑,从书舍中跳出去。孔梦科却死死拉着他袖口,半边身子挂在外面,居然也要往外跳。严绣大惊失色,道:"祖宗保佑!"只得把他从窗上抱下来。孔梦科稳稳落在地上,笑道:“孔圣人保佑。你来办什么事,住在哪儿?"
严绣面色铁青,没好气道:"鬼住哪儿,我住哪儿。"
孔梦科发觉他老往院里瞟,跟着看过去,院里分明空空荡荡,只有一棵大槐树,立在秋阳底下。
严绣说:"不要看了,我走了,你保重。"孔梦科哪里肯答应,抓着他手腕,不让他去翻那块儿腰牌。严绣越发焦躁,道:“你待怎样?"
孔梦科道:“你住哪里?等我闲了去找你。”严绣又往那院里望了一眼,拗不过他,低声道:
“我住城隍庙里。你快放开我,教他们看见不好。”孔梦科问:"你没骗我罢?"终于把手松了。严绣气急败坏,道:“原来还能骗你呢,我怎没想到!”将腰牌一翻,顿时无影无踪。
灯,溜出县学,一路小跑到官道上。
是夜,孔梦科勾完叶脉,给那寿桃又染一层。书舍外传来打更声音,已三更了。孔梦科吹灭油城隍庙建在城外,若要走去,没有二三个时辰是到不了的。这岂不是要走到天明?孔梦科正犯难,忽然一道烈风吹来,刮得路边槐桂乱摇,仿若鬼影。风中还隐隐吹来一种牲畜臊味。孔梦科福至心灵,唤道:“飞霰,夜飞霰!”
那官道上凭空现出一匹黑马,身上点点芦花白纹,正是严绣的坐骑。孔梦科问它:“阿绣哥呢?
飞霰甩着尾巴,俯下脑袋,去蹭孔梦科的手。它鼻子里喷出两道冷气,教孔梦科又痒又好笑。孔梦科道:"你来接我的?我不会骑马,你多担待些。"
那黑马闻言跪下前腿,孔梦科便拽着辔头,踩上马镫,跨到飞霰背上。
饶是孔梦科不懂相马,也看得出来飞霰是匹举世无双的好马。皮毛、鬃尾油光水滑,在月下丝光宛然;肌腱亦饱满浑圆,一骑上去,血脉搏动几乎透皮而出,比活物还像活物。孔梦科摸着马毛,爱不释手,道:“徐无鬼说:‘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天下马且如此,你岂不是‘三千大千世界马’了?"
飞霰听了好话,四蹄奋起,流光电掣,背上却毫不颠簸。孔梦科抱着马颈,喜道:“你连这个都听得懂,比阿绣哥强上不少。"
不过一盏茶时分,飞霰奔到城隍庙外,请孔梦科下了马。那城隍庙弃置多年,朱门剥落,两旁粗柱将那门一框,仿佛是张黑洞洞的大嘴,请君入瓮似的。孔梦科抬头一看,门柱上有联道:
由他作恶,今朝万千富贵;任谁磕头,后世变个畜生。
这些日子见多神鬼之事,孔梦科看见这联,反而想:“若当真灵应,因果报应谁也不亏,反而是件好事。
孔梦科敲响庙门,听得“当啷”一声,门闩落下,两扇门板静静滑开。一回头,飞霰已消失不见了,他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殿中立有一尊城隍残像,只剩半张脸。月光将他独眼底下一道裂痕照如垂泪。孔梦科看得浑身冒汗,捡来三根树枝,在那像前揖了三揖,道:"不才生员孔梦科,这一辈子还从未做过大奸大恶之事,请你不要盯着我。"
话音刚落,他身后兀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孔梦科吓得踢翻香炉,回过头去,只见一道暗影从门前掠过。原来是只乌鸦惊飞,站在梁上“啊啊"地叫。孔梦科扔了树枝,叫道:"阿绣哥!"
殿里将他的回音照出来,也说:“阿绣哥——阿绣哥——”尾声拖到最后,如同鬼哭。孔梦科贴在墙角,又叫:“阿绣哥,你莫再吓我了。吓破胆子,我当真变成个吓死鬼。”
那黑暗里太息一声,严绣的身形现出来,叹道:"你这么怕鬼,缠着我作甚么?"
孔梦科见到他,舒了一口气,道:“我只不怕你一个。”严绣将白森森牙齿一龇,道:“你不怕我?”
孔梦科笑道:“人怕鬼,怕在未知。但我隔了许多年,一见到你,还是觉得你最懂我,我大概也懂你。”
严绣听得耳根一热,柔肠百结,嘴上却斥道:“说什么呢!”孔梦科笑吟吟的,过来拉他:“不对吗?”
严绣退开一步,道:“拉拉扯扯地做什么!”
孔梦科定在原地,“哦”地一声,说道:“险些忘了,是你不要和我好的。”
严绣登时心软,放轻了声音道:“不是怪你,小秀才。唉,你闭上眼。”孔梦科依言将眼闭了,觉得凉浸浸的东西搽在眼皮上。严绣解道:"这是障叶上的无根水,抹了就能看到鬼物。"孔梦科又感到一双冷手紧紧握着自己双手。严绣忧道:"你可不要给吓死了,睁眼罢。"
孔梦科睁开两眼,但见周遭鬼火通明,将城隍庙照得亮堂无比。殿内齐刷刷列着一队阴兵,约莫二三十人,直勾勾盯着他们两个。这队阴兵面目都为黑气笼罩,看不分明。但孔梦科回看过去,他们立马各自扭头,装成无聊的样子。
墙角还有个六七岁小鬼,背着书箱,身上也作书童的打扮,头扎双髻,面颊红团团的。他本没看这边,听到动静,反而翻着白眼,转过头来。
孔梦科看清他的面容,倒吸一口凉气。严绣还以为他给吓着了,抓着他两手,责怪道:“小秀才,你胆子怎地这么小。”
孔梦科却把手挣出来,跑向那小鬼,叫道:“冯阿末!师弟!”那小鬼喉中“咕嘟”作声,张牙舞爪,要扑来咬他。严绣三两步赶上去,将那小鬼拎着,奇道:“你当心些,他不认人……你认得他?”
孔梦科趁那小鬼咬不到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这确是冯阿末不错。他是我小师弟,以前聪明可爱,如何变成这幅样子?"
严绣提着那小鬼,也左右看了一圈,道:"聪明可爱?我一点都看不出来。我此来阳间办事,就因他撕了一页生死簿要吃,害我少抓许多魂魄。”孔梦科道:“他一定也不想这样。”
严绣皱着眉头,回忆道:“他缺少人魂,因此谁也不认得了。”顿了顿,又说:“这便是我五年前想要救的小孩儿。”
孔梦科大吃一惊,道:“怎么回事?”
严绣说:"你曾听过么?人身上有三把火,肩上两把、头顶一把。所以走夜路时听到自己名字,千万不可回头,否则将肩头火吹熄了,只能任鬼施为。”孔梦科道:"略有耳闻,这和阿末有什么关系?"
严绣摸摸那小鬼脑袋,道:"他命格奇阴,本就特殊。来时身上三火齐灭,又没有人魂,或许是被别人所害。你知道他家里结过什么仇么?"
孔梦科摇头道:“他父母皆是本分老实的人,想不清能结什么仇怨。”他伸出一手,也试着去碰冯阿末,手却从中穿过去了。严绣道:“他是鬼魂而已,肉身当然摸不到。但要给他咬一口,够你病上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