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7章洄游
洛肴咬紧牙根,扯平了唇角,让神态变得无恙,“先走吧,趁它们现在仅是‘看着’。”
沈珺以身将他与光河中的鲛人隔开了,给他一种好似浑身灼烧感亦有所缓解的谬觉,莫名联想沈珺所言的“标本”。
大抵是无情道的物化写照,不过并非庄生物化本质的忘我,而是“忘他”,沈珺当年既已有如此想,对无情大道确实算是顿悟,顺这条道再修个十来年,或许能匹及玄度凌羽之辈,那些老东西可都活了几百载。
虽然他这人向来没什么抱负,但小白的理想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而这也是他生前苦寻了沈珺那么久,却始终仅是远远观望,偶尔忍不住想套个近乎的原因。他们只不过抱负迥异,要为已成一厢情愿的俗世羁绊扰人道心,显得太自私了。
或者说,他有点舍不得。
抱犊山于他而言就像遗世独立的桃花源,窗框里的月色身影就像诗里称颂的白玉盘,他们只要安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很好了。
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应该贪心奢求太多。
油膏在指间被体温融化,此刻他就好似被灌进一百升沸水,或生铁烧红时的半熔融状浇盖在身,痛得他眼前发黑,仿佛一刀剪在视觉神经。
洛肴蓦地记忆离开昆仑之后,他终于回到抱犊山,像漂泊无定太久终于归家的游子,那时夕阳挂在槐树梢头如一颗橙黄的柿子,而日光下的血泊像一块亮晶晶的红豆糕。蒸在张婶竹屉里红豆糕,从入了笼就开始挂念着,却在夹起的那一刻啪嗒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那种心绪落空的无措。
鲜红好像流不尽似的,不断从门缝里奔涌而出,树冠的余晖落起血来,晨昏线刀锋一样破开他的胸膛,风咀嚼心脏起搏的动脉,飞溅的肉糜狠狠甩在他脸上,青竹跌坐在血光之间,质问的是:“为什么你才回来?”
青竹怨恨道:“你回来的太晚了。”
洛肴阖了阖眼,突然觉得一切已锈迹斑斑,弥漫的铁腥味中似乎出现了几只手臂,曾持扫帚责罚的手臂,曾一把举起他的手臂,曾遥指北天极说“天地广阔”的手臂。臂上青筋是巍巍连绵的高山,变成滞涩的灰色,无法逾越的断崖一般永远横在人生道途的尽头。继而出现几张人脸,曾喜悦的脸,曾落泪的脸,曾经年轻却在岁月雕琢下迟暮的脸,脸上褶皱是潺潺蜿蜒的溪流,褪成枯槁的死褐,他想他确实回来的太晚了,他错过的又岂止是这一瞬啊,他错过的是茫然奔走,又徒劳无功的十年。
他不是觉得后悔,他只是觉得可笑。
洛肴恍惚间听到少年读书声,是知君何事泪纵横的平平仄仄,邈若山河。悬日融化成一滩血液,从大地的边界渗下去,他像给油条收尸一样将他的家人们埋进很深的泥土里,安葬时看到一块被紧攥的玉,篆刻撇与捺,倒像个名字。
再后来他思绪很空,于是算了一卦,算为何至此的原因,卦上写八字命硬,克父克母克夫克妻,一笔一画却好像在说:
求你了,你去死吧。
“洛肴?”
洛肴猝然回神,胳膊一紧,发觉沈珺拽住了他右臂,用手背贴了下他的额头,“怎么回事,你身上很烫。”
他偏过头去,隔着滑落到眼前的汗望了望身侧人,显得如蒙了氤氲水雾,看不甚清晰,指缝薄刃转了两转,刃尖压在食指第一节关节,是方才触碰到油膏的那根指,在他与沈珺笑称“有点疼”的时候猛地扎进去。
“怎么了。”
沈珺扼住他再用力些能齐根割断食指的手,声调像石头砸进古潭里,沉甸甸的一响。
眼前人如今与不周山月下结界内恍然相似,彼时他似对自己的影子情有独钟,五指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像试图抓住些穿流而过的什么,衣袂翩如冯虚御风,在汹涌寂寥内脉脉流动。
直到忽然抬起眼,才能从孤峯中突显出来。
洛肴动了下被扣紧的手腕,眼眶被水雾迷得酸胀,掌心的汗渍似乎干涸,分明刃片被半路阻劫,却依然变成难看的黑红色。
他又有那种液体漫过鼻腔的,濒临死亡的感受,仿若面皮下的脂肪流动着堵住了呼吸,因而连喘息都变得极度费力。
但他却很轻地将嘴角弯了个上扬的弧度。
也许沈珺骂得对,他可能真的有——
“没事的。”
灵息自肌肤接触处汩汩涌入,似暮雨清除燥尘,雨珠连成丝将他裹挟,飞鸢的线一般紧紧缠覆,可怎么让人觉得落了地。
沈珺替景祁平息不适时,大半柱香才不过有些气急,眼下几乎是一瞬唇上便血色褪尽,但依旧没放开手,重复道:“雕虫小技罢了。”
洛肴腕上施了些力道,示意自己无碍,奈何对方无动于衷,浩荡灵力充盈四肢百骸,就好像金元宝不是钱般乱撒,撒得看客心疼。他竭力从喉根底挤出几个音节,避重就轻道:“与你无关,是我一时疏忽。”
“既然是道侣。”沈珺不容分说,“那你所有的事,都与我有关。”
洛肴无言半晌,难免心旌波荡,可转念思来,话到嘴边仍是变了调,仅仅道:“我碰了那些珠子,现在大概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不过我怀疑...”
“有人。”
景宁忽然喊了一声,引二人齐齐移目望去,沈珺五指仍玉镯子似的抓在他腕间,颦眉对他道:“别管了,交给我。”
他有些情难自抑的游神,看见几个括苍山打扮的弟子,正要前来与他三人交涉,其中一位或许亦是被这光珠汇聚成河的异状吸引,沈珺还没来得及制止,那人就已伸臂一触,当即“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师弟!”
“烫!好烫...水!”
紧接嘭的落地声响,那人倒地姿势堪称兔起鹘落,一刹不停地来回翻滚,“水、水!”
括苍山四名弟子都摁他不住,只听嘶吼一声干过一声,裂出铁锈剐搔的异响,他尖叫道:“水在哪里...这是水吗?”
“等等——”
沈珺脸色骤变,正要掷剑阻拦,眼见那人魔怔般一头撞进光河里,又受不住高温般猛地弹回来,霎时身体燎起烈焰,数个瞬息之间就将人焚了个尸骨无存。
众人愣怔当场,洛肴感到腕上的手若铁打的锁,灵息灌注得更加激荡,随大周天神气密结,相抱不离,势要将血中污秽攫取涤清。
沈珺眼愈如墨,侧目打量他,思索少顷,突然说:“你我何时成亲。”
洛肴本就心不在焉,这一下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值惊愕之时方觉周身大穴被点,一股浓郁的血腥灌进喉道。
沈珺掌内猩红瓢泼般的落,似是觉灵力不足,眼也不眨地又在腕上割了一条口子,唇边淡淡道:“可惜我不知生辰,不然能让你合名算个八字,挑一黄道吉日。不过两情若是久长时,朝朝暮暮皆为良辰,对吧?”
洛肴一时动弹不得,像在锁妖塔里被镇牢了,不止因穴位桎梏,纵使束缚已解,也没能吐出半个字。
他敛下眼帘,无声念动愈合诀语。
虽效果甚微,但好歹是止住血,末了小指相勾说声好,微扬的唇线若工笔蘸墨勾勒,却不知这“好”应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