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0章长亭外
长剑将肺腔捅破,血红的刃尖自后背贯穿而出,小白一时竟哑然失声,张口却喊不出字句。
可虽没能来得及提醒,洛肴已扭身躲开,但不是为避这一刺,而是一株参天巨木燃着熊熊烈火砸倒下来,层林受火烧如此之久,终于耐不住高温地轰塌,声势浩荡有如祝融震怒,烈火燎原,地崩山摧。
小白赶忙将剑拔出,还不忘在“他”心胸补上一剑,确认再无回天之力,才收剑入鞘,躲避从天坠落的庞大树冠。
“向池边走。”小白接住洛肴飞来的阴风吹吹符,有条不紊地将烟雾撕开一缝。
但火势之浩大,实在让人寸步难行。
他们在足以致命的浓烟内滞留时间太长,尽管修道者较凡胎肉体更为强健,但也终非不伤不死的铁人,受了毒素仍会毙命,更遑论火灾之中的毒害气体不止一种,交手时又调动灵息,急性剧毒早已深入经脉,呼吸麻痹,隐约有衰竭的前兆。
尤其是当下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那股疲惫、呼吸困难的感觉便倏然高涨,手足都有些使不上力,反应自是更不如以往。
彼此被烈火阻隔,虽能看清形影,却不能会面,二人便约定池畔再见,洛肴借鳞鞭艰难地清除出一条道路,在炎烟交杂的林中竭力辨别通往曲江池的方位,浓烟甚至遮蔽了火势,无法判断哪处强哪处弱,一时只觉四面八方皆是火,将他们困囿于此,难以挣脱。
洛肴再次涌现出意识丧失的症状,浓灰的烟幻化成满天飞舞的蒲公草,同时感到自己的血压在逐渐升高,有人说“他们杀了它”、“他们杀了它啊...”
可是鳞鞭破开烟雾,凝神去看时,那人分明是和自己一样的面目,唇舌中吐出的字句又变成:“我杀了它。”
我掐住了它的脖子,我拧断了它的颈骨。
但是......
但是在我掐住油条之前,它真的死了吗?
那时它皮毛下的颈脉真的已经不再跳动了吗?
我真的没有玩那一场游戏吗?杀那群小孩的人不是我吗?
“他”不是我吗?
窒息让他的肌肉开始痉挛,心律失常,并渐渐缓慢。
眼前的场景有些扭曲了,火光变为一圈一圈、首尾追逐的圆。他想他永远也捋不顺它的毛发,它也永远不会属于他,他孑然一身地来,也终究孑然一身地离开,留不住任何——
洛肴在无意识中摸了一下长命锁,在那漫天疯舞的蒲公草裹挟下,逆着光的人面庞模糊不清,却如同一柄长剑伫立在大地正中,誓要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猝然回过神来,心念自己尚是如此,小白用剑时灵息贯通筋脉,眼下苦楚肯定有过之无不及,立刻强撑精神,暗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成过眼烟云,还纠结着不放做什么?
晨间赖床时只想在塌上躺到天荒地老,等伤到腿足不得不卧床时才觉能下地走动的日子快活;染了风寒,才知不发热咳嗽的日子多么清爽;喉咙痛得如吞刀片时,又感到咳嗽也还不错。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倒霉,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痛生苦,苦生难,痛痛苦苦、苦苦难难,无穷匮也。
跟老天爷算帐简直是脑子进水了,除非财神爷来,他才可能卑躬屈膝地拜一拜,其余什么怪力乱神通通见鬼去罢。
洛肴默念清心诀,借龟息术调整呼吸频率,决定先去寻小白。阴风吹吹符毕竟是由他所绘,一个响指便消作齑粉,他感受着气流扰动的方向,脚踏火云,鞭破雾障。
但几经辗转,好不容易相遇时小白的状态比他的预想还要糟糕。
“沈珺?”
话音落下,洛肴才觉原本规律的呼吸乱了几息。
眼前人以剑拄身,眉间紧蹙,反应滞后地掀起眼皮,也不知能否看清来者是他,半晌,唇缝间才溢出两个字,旋即是一阵无法自抑的低咳。
洛肴在他唇前虚虚一拢,道:“不必言。”但当他鼻息微弱地抚在掌心时,却是涌上钻心彻骨的惶恐。
洛肴将额面与小白相贴,屈指欲探他脉象,却被他没甚力劲地避开。
“...你若不来寻我...咳...现在应已走出去了。”
洛肴未置一词,默然将鳞鞭缠于右臂,转身把人背了起来。小白或许不愿如此,自觉拖累,然争执只会浪费时间,于是顺从靠在肩头,呼出的气息浅浅拂过颈侧,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洛肴颅内白茫茫的,无暇再去思考些什么,双足全凭毅力迈步,然而在连天烈焰之内,人就宛如一根渺小的苇草。
冥火腾卷,恰似浪千叠,飞烟如箭矢,贯穿肺枝。
“此处,不愧是鬼域门。”
原是强弩之末的小白不知为何倏然有了气力,可虽声调如常清冽,洛肴心头搅动却无法平息,忽感背后衣料濡湿,心脏猛地一坠,还不及腾出手去摸,就听小白突兀道了句:“我似乎看见了爹娘。”
洛肴再等待不住,反手触到黏稠液体,小白细细闷哼了一声,很是平静地徐缓道:“焦木性脆,砸落之势难以预判,自后腰刺透了侧腹。”
“为何不告诉我。”洛肴觉得自己语调变得异常陌生,“如果我没来寻你呢?”
方才未能注意到的血迹蔓延开来,染到他身上,温度和重量远超置身罔尽火海的无望感。
“...我想救你。”小白说,“虽力不能及,但使你舍弃累赘,也能稍算有所作为,不愧于心罢。”
他话音似叹,沉吟须臾,终道:
“人世的尽头,原来是同襄州城一样的火海。”
洛肴仿佛听到他肩负的经年执念,在落地瞬间发出了释怀的回响。
小白断断续续发出的声音,像珍珠链被扯断了,洛肴只能一颗颗拾起来擦拭,偶遇几颗光洁的珠子,都要怵然那是否是回光返照。
小白说他很好,他倒不觉自己有何优点,成日逗鸡摸狗,小白大概在睁眼说瞎话,小白却道其实他亦想逗鸡摸狗,爬到树顶看山看水独坐,听风听雨高眠。陶然无喜亦无忧,人生且自由。
这使他记起小白言“你愿与我同行?”的傍晚。身后人连十五都尚未满,修习不过五载,立志仗剑行侠,可是连山门还没来得及迈出。
他们还相约一道同往昆仑,小白说他就算游手好闲也无碍,安心做个“甩手掌柜”,待观花一回神,歹人已被杀尽了。道此时面上雪意依旧,可要读小白心绪却只需盯着他的双眸,他欲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时会微眯起来,欲暗戳戳地话里藏针时会弯成月牙,伤怀时会像浸在水里的琉璃珠,立志要兼济苍生时,则会荡漾无穷尽的颠波悲悯。
小白忽尔说:“我挺喜欢你的。”
洛肴由此回想半月前的大清早,单方面认定彼此嫌郤的诱因。凉风里他搓裤子搓到心如死灰,暗骂这可是他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还槐树三结义了的好兄弟,怎么能有如此非分之想。里衣亵裤皆洗净了迎阳晾晒,青竹睡眼惺忪地问:“阿肴,你的袖子怎么断啦?”
什么叫断了!那是缘于他衣裳脱得太快,袖口卷进了袖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