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9章
噬骨销魂。彼时青竹凑到符篆集前,指着插绘打了个寒噤,洛肴说那心肝脾肺搅在一块的肉糊好像皮蛋瘦肉粥,恶心得青竹一个月未沾稀饭汤水。
此阵杀人之法效仿凌迟之刑,片下皮肉、剜下肝肺,能将骨头缝里的肉渣子都剔得干干净净。
自刀刃坠落的煨烬在地面炽起及腰火墙,燃烧数道交错之线,形成阵法的脉络,天罗地网般将假身笼罩其中,皮肤的灼热感甚至传递真身,豆大的汗珠渗出鬓角,连后背都泛起一层湿意。
他们阵法能力之悬殊,实在是一者如“羲和敲日玻璃声”,几近鬼神之造化,而另一者不过雪原火海内微不足道的草苗,阵内每一簇火焰就仿佛一把匕首,不慎触碰肌肤,立刻便剜掉假身大块皮肉,露出森白的骨骼。
鲜血滴落火簇中,立刻如一勺热油滚烫地浇洒其上,噼啪炸响,火星四溅。
假身默念遁形诀“飞鸿涉虚横,双燕凌云纵”两语,提身险之又险地躲开迎面扑来的烈焰。
洛肴远在数里之外,此刻借假身之体身险火海,只觉置身于话本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被六丁神火烧成一捧飞灰,周身轻飘飘的,亦恍似柳絮因风起,无根、无柢、无依附。
他有种错觉,烈焰将肌肉筋骨撕扯、分割成一丝一绺的碎屑,血液蒸发后剩下类粉末状的残渣,人皮变成了装载粉尘的容器,它在受热之后膨胀,整体却逐渐变得更加轻盈。
他的意识在避无可避的灼烧与剜刑之中不受控制,脑海里满是飘摇的蒲公草,有道人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杀了他们”。
“他们杀了它...”
再念回:“我杀了他们。”
振聋发聩,却隐隐显出癫疯之态。洛肴将掌心掐出了四弯血淋淋的伤痕,才把神识拽回一线清明,但那种恍若踩在云端的、忽聚忽分的飘忽之感挥之不去,随一口呼吸就要消散似的。
他不着边际地联想,这大概就是被烧成骨灰,一把扬尽的感受。
神经末梢混在骨灰里,味觉是一枚颗粒,嗅觉也是一枚颗粒,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割断了的血管尖端,四肢百骸的疼痛扑簌簌席卷而至。
此刻,洛肴居然有所参悟遁形诀的神妙。
狂乱的蒲公草漫天飞旋,化作河西走廊千里沙尘,幻作大鹏展翅扶摇九霄,是如白玉堂前春解舞,“好风凭借力”——
送我上青云。
假身在滔天火光中仿佛飞蛾扑火时扇翅震下的鳞粉,半空中随风一荡,凌空涉虚,气生足底,竟在阵法中借势而起,身形几度偏转,就要冲出这火的挽歌。
“他”眉头弧度微压,提刀入阵,招招出其不意,狡诈难测。
假身手无寸铁,只能近身相搏,人形一晃,快得奔逸绝尘,俄顷就已矮身,作势欲攻其下盘,却是掌一撑地,腿踢大臂,踢得对方一个趔趄,刀锋歪斜半寸。
当他稳落于地面之际,下一劈亦携劲风袭来,假身在空中连避两击,“他”见势以“五步生莲”将假身逼近火墙。
“我一度以为这是我生来的宿命...”
“他”忽然说道。熄灭了般的瞳孔在火光之间如此突兀,裸.露在外的皮肤无不遍布伤痕,连下颌骨处都有道若蜈蚣盘踞的疤蜿蜒其上。那张与洛肴别无二致的脸露出熟悉的散漫神情,似乎是察觉到假身的视线,悠闲地稍偏头,做了个将丑陋伤疤展现出来的动作。
“当年鬼帝仅招一名弟子,意图之人却足有百千。于是,他给了我们每人一柄刀。”
火阵正噬食着假身的皮肉,洛肴的注意却皆在“他”言语,不住用指腹摩挲长命锁。
“存活者,胜矣。换言之,唯胜者能活命。从捉迷藏开始,我找到他们,我杀了他们,就是如此。我还以为这是我生来的宿命,可直到遇见你们,我才明白...”
“他”语气添了几分阴恻恻,笑了下才说:“原来这真是我的命。你我分明一模一样,又为何天差地别?多不公平。”
“他”的噬骨销魂阵仅针对假身而去,小白和青竹皆在阵外,虽内心焦急,也没做出以身赴阵这等不理智的举措,但冥火烧穿了林木,火势以凡人无力阻碍的趋势蔓延开来,浓烟滚滚,众人逐渐感到呼吸不畅,窒息的危机远超于“他”的威胁,一时间无暇顾及阵法,小白以莺啼密语道:“逆风而行。”
感受到冥火之刃聚结的鬼道灵息倏然强势,小白下意识地将视线稍移,却忽似挨了一记石破天惊的猛锤。
砸得他牙关紧咬,鬓角冷汗直流。
火刃即将砍向刀下人脖颈的顷刻须臾,哪怕明知是假,他依旧心旌激荡,心跳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快、这么用力,仿佛锉着蔽骨。
好像洛肴背靠断头台,“他”手起刀落,生命就如此这般随便又轻易的...
结束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己。
他情难自抑地向洛肴真身藏匿处偷望一眼,忍不住去想那行事追求于高风险高回报的人会不会没听他的话,洛肴心有灵犀地一抬眸,隔着火刑、凌迟和斩首与他目光相接。
洛肴将那枚剑穗结成的扣半举,遥遥在小白面前晃动一瞬,立刻借龟息遁形诀躲藏入烟雾迷障之中。
小白这才能平定下紧张而忧悒的复杂思绪。“他”杀假身之后,目标便是自己与青竹二人,更有烟障作掩,神出鬼没极难防范,势必要打起十二分警惕。
此刻耳畔突闻鸟鸣之声,他凝思辨了辨,原是青竹告知他身处的方位,心下几度揣摩。浓烟势往高处走,他只得从树端跃下,燃烧产生的气体使咽喉发痒,竭力压抑着咳嗽之意,正当要转向时,一股来者不善的灵息气势汹汹。
他手中剑猛然一横,格开烟雾内突现的火刃。
刀刃破空像石子在平静水面溅起水纹,他干脆重心转至一侧,躯体如纸船一般凭波退避三尺,一招一式却锐不可当。
小白的剑法由武叔传授,武叔祖上五代前军功显赫,不过两百来年过去早已没落,兄弟皆战死疆场,不知他为何在抱犊山长住下来,但饶是家道中落,仍然能把几十斤的玄铁重剑都舞得虎虎生风。
小白随他修习五载,剑招中的猛厉劲道亦学了五分。
此外还有独属于自身的领悟,都说剑如骨,他手里连柄桃花木剑都坚不可摧,奈何眼下是与刀体无形的火刃交锋,多有受制,颇为棘手。
剑锋斩断袭至眼前的烈焰,剑光飒沓,几根银针雨丝落了下来,掠过薄而锋利的刃身,被灼热蒸成轻烟,袅袅升腾。
再一刃撼动苍穹的剧颤之下,虺蚺以身抵挡,鳞甲迸发出类似金石摩擦之声,小白剑势回旋,趁此刺其两肋,剑意携卷疾风,破开烟雾迷障,出时白刃,收时红刃,可浓烟很快弥合,不知伤到“他”何处。
小白却心觉蹊跷,愈发惴惴不安,暗道“他”矫捷非常,怎么此招伤他如此轻易,不由抿了抿唇,嘬唇作哨,问青竹情况如何。
迟迟未得回应,不安的感受更上一层,愈演愈烈,当即纵身入火海,奔向先前商榷的星象方位,入目景象让他心弦一紧,又一松。
失力伏地的是青竹无疑,后颈被扼出一道淤血发黑的痕。他小心托起青竹头颅,只觉软绵绵地耷拉在掌上,脖骨已经断了。
他胸臆内气血滞涩得厉害,闷痛难耐,只能竭力心念好在这具尸体是人身,青竹的人身皆是幻体,虽然幻体伤残会使其陷入漫长或无尽期的冬眠,但至少本体无伤,可算聊以慰藉。
他没能在此多停留,当下形势也没有空闲让他感伤,而这一幕引发的胸闷的却如影随形,纵然他前往埋伏之地的速度再快,快到风声都捕捉不住,仍旧阴魂不散地紧跟着他,或许名为愧疚、或许名为自责,呢喃低语着:我可能真的无法将他们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