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未曾寄人篱下4
“起来,怎么不知爱惜自己,神佛又岂是能轻易惊动的。”景华没有想象中的愤怒、着急或者如遇知音,她平静得扶起墨香,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轻轻握着她的手,用体温安抚她。
“我知道你的忠心与善意,也感激有你一直陪在身边。佛家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换今生一次擦肩而过,咱们有这一段主仆情分,不知前世有怎样亲密的关系。你比我年长些,我一直记得你照顾我的点点滴滴,只因我说天冷风往脖子里灌,就熬夜给袄子加立领,缝好领子还担心,又新做了围脖。深秋天气,怕我戴围脖不好意思,特特用细羊绒做,把绒面缝在里面。面上一点儿不显,用心只我知道。我还记得早上看见你眼睛的样子,红彤彤的,红血丝布满整个眼睛,嬷嬷看了,还以为你得病了,险些要移你出去。”
墨香破涕为笑:“这些小事,姑娘还记着呢。”
“怎会忘呢?咱们一起长大,而今多少岁,就在一起多少年,什么情义都比拟不了。”景华轻声感叹,勾得墨香也伤感起来。
“之前给你讲过疑邻盗斧的典故,现在我想给你讲讲《西厢记》,还记得我当初是怎么点评红娘的吗?”
“若是《莺莺传》,红娘百死难赎;若是待月西厢下,红娘不幸中的大幸。”
“是啊,不管张生是始乱终弃的小人,还是重情重义的君子,红娘都越过奴婢的底线,替主子做主。我素来是不喜欢这样的,当时没有与你分说得太过清楚,如今一次把话说明白。这与身份无关,主子奴婢、姐妹父母都好,人与人相处,最怕‘为你好’三字。你是跟着我读过书的,庄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俗话说,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你自认比我聪明、比我能干吗?你每日埋首杂物,又岂是我在长辈那里受的教导?难道你看得清楚的事情,我会一无所知吗?”
景华觉得自己语气太严厉了,又放缓声调道:“你说二婶总让我不要太用功是怕压过弟弟们,我却觉得二婶只是怕我劳累,于世情而言,女子舞刀弄枪的确不合主流,也就我们这等武勋人家以此为傲。你说二婶把持了母亲的嫁妆,却不闻三岁孩童抱金砖过闹市,我若真全盘接掌母亲的嫁妆,何其险矣。不说掌柜、伙计是否福气,只说你娘也要忍不住来打秋风吧。”
“不用害怕,奶娘是奶娘,你是你。奶娘也是疼我的,只是和我这个小主子比起来,她更疼自己的孩子;和你这个女儿比起来,她更疼自己的儿子。儿子能顶门立户,为她争来荣耀,她自然爱重,世人不都如此吗?”
墨香张了几次口,终于插上话了:“我做了姑娘的大丫鬟,整个侯府下人,谁不高看我一眼,小弟却顽劣不堪,至今只在外院做个不入等的跑腿小厮。娘却看不见,一心只想着弟弟,爹爹也是。”
“不伤心,不伤心,你不是还有我吗?当初我也说过,世人都如此即使对的吗?当时见你明明拿着三等丫鬟的例钱,却朴素过头,猜想必有内情。”
“多亏姑娘,否则我早就饿死冷死被人磋磨死了。”墨香感激道。景华有两个奶娘,当初也是千挑万选的,却不知哪一环出错了,让墨香她娘混进来,景华念着吃过她奶水的恩情,发现她不妥,也只降等调到外院,还点了她的女儿进来服侍,不算亏待。谁知不着调的人当真难以揣摩,她居然恨上自己的女儿,常以打骂女儿为乐。开平侯府这样宽松的环境,一个小姑娘居然饿晕过去。
“又没个忌讳,不是刚说过不可轻贱自己吗?”景华瞪她一眼,“也是你自己肯先迈出一步,若是那等任打任骂,旁人来救,还要嫌弃人家多管闲事的,我是不愿意沾染的。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一个人的想法、看法都源自她的身边,你有这样的爹娘,也见多了发绝户财的例子,自然觉得孤女可怜、叔伯可恨。可是墨香啊,世间难道没有真的亲情吗?”
“就算有,二夫人也不一定是啊!”
“别喊,让人听见可怎么好。”景华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轻笑道:“不一定是,也不一定不是啊。就像我知道你的一片真心,若非真心诚意,谁会冒着风险说这样的大实话?我也知道二叔二婶的疼爱是真的,他们也发自心底觉得,女儿家不必辛苦。二婶想我先练练手,若我有能力,就把母亲的嫁妆全盘交给我,若我是个不谙商贾事的,把商铺全租出去坐收租金,或者全换成田亩,这才稳妥。”
“我不是天真,不懂你说的这些,我清楚里面的玄机,却愿意相信二叔二婶。”景华语气温柔,内心却坚定不移。墨香想了想,低头道:“姑娘心里有成算就好,我只是怕……”
“知道,知道,我都知道。难为你一心为我着想,我都明白。”景华轻轻拍着墨香的手,笑道:“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不得再提此事吗?”
墨香倏地矮身跪下,“姑娘饶我一回,我再也不敢了。”
“起来,就我们两个,跪什么,生分了!”景华把人从地上扶起来,重新按到位置上:“你今日这般动静,真以为二婶不知道啊?我之前说过的话,她恐怕也听进心里了,我若出尔反尔留下你,二婶只会以为我听进去你的话,藏了心眼儿。”
“都是我的错,姑娘赶我走吧!我要是再小心点儿就好了,我不该沉不住气。”
见墨香后悔伤心,景华才道:“不赶你,我要堂堂正正的送你出门子。你不有个军中什长相好吗?你们也到了年龄,正好成婚,不必从家里出嫁,从我这里出门。我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穿红披绿,风风光光、清清白白嫁出去做正头娘子。自古军中最易立功勋,你跟着他去地方上,不要怕辛苦,不要舍不得京中繁华,自古想做诰命夫人,就得陪着他从小兵做到将军。”
墨香忍不住扑哧一笑,“哪儿敢想什么将军,能平安度日就不错了。”
“谁说不能,我看他是个有心气的,你也不要觉得自己是奴婢配不上她。常言道,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你能读会写,算账也会、刺绣也精,待人接物更是落落大方,娶你是他高攀!以后若是遇上难处,写信给我,我想办法斡旋,不要因为出门子就与我生分了。”
墨香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与那什长的感情,是姑娘默许的。可墨香一直担心家里,他们一家子都是侯府家生子,良贱不婚,即便与姑娘的情义摆着,也不敢想全家脱籍。更何况,父母不会愿意的,相比随着女儿过活,他们更愿意依靠儿子。他们需要的是从女儿这里要钱、要物、要体面,然后堂而皇之的说,我靠儿子养老。
成婚去外地把婚后日子都考虑进去了,不必担心家里克扣自己的嫁妆,不必担心父母为了钱财把自己令许他人,不必担心夹在夫君与娘家之间为难。
这些年,墨香已经下定决心只当自己是个孤儿,可姑娘为自己考虑如此周详,也忍不住落泪。
景华凑近她耳边,轻声道:“我还有另一层想头呢!万一我看错了人,你就是我的退路。所以,千万好好过日子。”
“不会的,不会的,二……夫人可是大家闺秀,不会让姑娘落得那般下场的。”墨香刚还编排二夫人,此时却巴不得小姐的眼光分毫不差,二夫人真是慈悲为怀。
景华起身,从五斗柜里翻出一个木匣子交给墨香:“你的身契我已经去衙门消了,如今你也是正经良民,婚嫁无碍。里面的首饰是我给你的添妆,还有布匹、粮食,小库房全套的酸枝木家具,今年又上了一遍新漆,必不让人看低你。你往日积攒的东西,也一并带出去。不要担心家里,他们有什么话来和我说,你是家生子,婚嫁不由父母做主,该由我这主子做主才是。”
墨香看姑娘强装豪侠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姑娘,哪儿学的粗鄙话,定是四公子带坏了您!”
“完了,果然孩子自家好,你这心眼儿偏的。”景华装模作样、摇头叹气。
经过这一场深谈,墨香心结全消,专心备嫁,慢慢把听涛苑的事务交给书香、荷香、梅香,又从二等丫鬟里提了菊香上来,补全景华身边人。
墨香那日失仪也不对外解释,只若有似无的透露一两句,旁人看着事态发展,只当时婚事有变,墨香求姑娘做主呢。墨香家里长辈不着调,府上又有谁不知道呢?
军士娶妻困难,那什长凭自己本事在卫所找了妥当差事,手下还管着十个人,难得年龄、性情与墨香相投,家里长辈也很明理。准备了三个月,景华兑现承诺,风风光光把墨香嫁出去。与她交好的丫鬟各有礼物相赠,或是一对金耳环,或是一对金葫芦,或是十条绣工精湛绸帕,零零总总,比小户人家实惠多了。
等发嫁了墨香,交到景华手上的铺子这一季度的收益也出来了,比之前涨了一成,喜得开平侯夫人连声称赞,直说她是天生当主母的料,要把先大嫂的嫁妆都交给她自己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