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钱芳喜
他们一起走出餐馆,林振执意要送钱芳回去。他的车停一条路上,需要走过一条街,可以聊上一段距离,这是极其珍贵的路程。
此时街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聚集了许多路人。两边店铺里的人也跑出来,纷纷伸头向马路中间张望,三两成堆地议论。双向机动车道上,没有护栏阻隔,车辆都停了下来,拥塞瘀堵得像突遇洪水的河道,司机也像鱼虾纷纷跃出水面,加入围观群众,大概出了严重的交通事故。
钱芳不自觉被吸引,定睛去瞧,还没闹明白过来,林振回身抓住她的手,将她带转身,背对马路,不让她看清马路中央。
林振看见,在人群围拢的中心,卡车底下,分明有女人的腿,躺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
呼啸的救护车此时还没赶到,只有人声鼎沸,小小的世界停下来,发出一声叹息。
亲眼看见的路人吵嚷着说:“好多血,地上淌了好多血,人恐怕是没救了。”
有人刚跑回来,对众人说,“岂止是没救了,都成两截了,摞都摞不起来。”
不明情况的人毛骨悚然,一起诅骂超速行驶的超载卡车。还有明白事理的人又辩解,说:“是那个女人骑电动车闯了红灯,被正常行驶的卡车撞上,车速太快,司机来不及刹车。”
善良的人又推断:“这个时间,肯定是急赶着回家,要不然谁会闯了红灯呢,下班高峰已经过了!卡车的行驶速度也太过快,在市区就不应该高速行驶,惨剧呀!惨剧呀!这女人一家人今晚可怎么过呀!”
有路人砸嘴,说:“看着是三十来岁的妇女,年纪不大啊!”
有路人摇头,叹:“这司机也是倒了大霉,闯见鬼了!”
有路人吁吁,道:“真是活见鬼了,突然一声响,人就没了!”
人们仿佛看见一个带着伤、流着血的灵魂,正依依不舍地离开地面,带着一股怨气与愤恨,飞升。
林振捂住钱芳的耳朵和眼睛,不让她瞧见那血腥的场面,想要保护她,生怕她受到血光伤害。
钱芳本能地躲开他的手,转过脸,诧异地看他,不明白他突然的举动。骤然间眼前一黑,又被他伸手捂住了眼睛,这次没有躲过。他的手指依然暖而干净,钱芳拼命眨巴眼睛,睫毛如刷子一般骚动林振的心。
两边街道的中间马路上,堵得水泄不通,黄祺月知道前面出了事故,想掉头改道都没法掉转,不知要堵到何时,很烦闷,恨不能弃车不顾。他只得下车,抽一根烟,听见围观群众的议论。
听说前面事故非常严重,救护车“堵啊——堵啊!”的声音久等不来,伤者不能移动,有人判定可以直接呼叫殡仪馆的车辆来抬人,交警刚赶到现场维持秩序。黄祺月无心去围观事故,向两边街道无意间一瞥,却发现一个眼熟的背影。
钱芳穿着银行的制服,白衬衫下摆塞进高腰西服裙,腰肢束得纤细,似葫芦别有用心地包裹,盈盈一握。黄祺月曾在背后欣赏过她曼妙的身姿,印象深刻,不需多加判断,便认出是她。
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肩宽腰窄,用双臂保护住她,从动作上看,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将她的脸背过事故地段,从这个角度看像是拥抱,好像钱芳害怕地扑进男人的怀抱。两人保持相拥的姿势,僵持不动,大概有两分钟,如同定格的画面。
夏夜躁动不安,喧闹之声四处沸沸扬扬,大庭广众竟然能放肆地亲密相拥,这男人是谁?
黄祺月好奇,不由自主地打量对方,衬衫的长袖整齐地叠放在手臂,露出一截手腕,黄祺月马上读懂男人的小算计,半露半包的紧凑肌肉,透出成熟稳重的魅力。一看腕上就是名牌手表,低调奢华地闪着夜光,干净发亮的皮鞋,男人的衣装十分体面,绝对不是保险员的那种装腔作势,通身的气派,让人认定他是一位相貌堂堂、颇有身份、不容忽视的人物,至少是一个注重仪表、能经济实力而装备自己的人。
肯定不会是上次到银行找钱芳的那个男同学,他高大挺拔的身姿,越显得钱芳娇小,两人鹤立鸡群,旁若无人。男人的脸背光,隐于钱芳的发间,瞧不清楚五官。
钱芳的长发整齐地盘入黑色丝绒盘发器,银行女职员统一使用的那种普通式样,一缕头发被他的领扣勾出,从一丝不苟中脱离出来,男人小心地用手指拈起发丝,轻柔地归拢进发髻,钱芳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她腰背挺得笔直。
眼前这一幕,瞧不见钱芳的表情,却能从她挺直的腰肢与无从适从的手,透露出复杂的情绪,娇羞,亦或紧张,一点儿也不随意,这绝不像是随便对待的人之间的动作,十分在意对方。
单看这帧画面,娴静美好,女人小鸟依人,男人的高大挺拔,极其相配,又与四周喧嚣格格不入,宛如遥远天边的星空,清冷而遗世独处。
黄祺月嘴角忍不住透出笑意,窃听了别人的隐私,秘不可宣。他扔掉烟头,又点燃另一只烟,再抬头,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黄祺月心想,钱芳一点儿也不简单,难怪给人一种看不懂的郁愁。三十出头的漂亮女人,关系如同一张白纸那才叫人奇怪,俗话说——不叫的狗会咬人。
钱芳不知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故,她身穿制服,挺直腰背,一直没敢轻动。她在紧张防御的状态下,总会挺直腰背,保出防范,不愿流露感情。林振的举动太过亲密,一时间钱术无法抑制,双肩微微颤抖。
原来——有人这么在乎她;
原来——她还可以被人捧在手心;
原来——她如此珍贵,不能看到鲜血淋漓的场面。
她仿佛又成了顺风顺水的钱芳,到哪里都受人欢迎,长辈们疼爱,同辈中颇有人气,尤其是男人缘超旺,所到之处都受到殷勤的对待,受到命运偏爱的钱芳,深得林振的心。
钱芳苦撑着日子,无人来过问,她常被万汉辉骂得狗血喷头,一文不值,内心折磨,无人爱惜,她怎么能不怨恨?此时却觉得这些年,林振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瞠视着她,不闻不问。钱芳的眼泪收藏不住,侧过脸去,与林振拉开距离。
车轮下不幸的受害人,与他们毫不相干,林振却还怕别人流出的血,伤害了她的眼睛,他并不叹息骤然消失的生命,却只是关注钱芳一个人,在他眼里,钱芳还如此娇贵。钱芳此时内心哽咽,若是知道后来的生活这般艰难,不该浪费时间躲在房间里哭,哭有何用?当初应该死命缠住林振,不放手,不管自尊心,强迫他听她的解释,死皮赖脸地缠着他,直到他原谅为止,不给别人可称之机。
她那时多么幼稚,不知道怎么办,只知道哭,以为他终有一天会想明白,会回头来找她。想来,现在她也没长进多少,钱芳恨自己不争气,不争气的睛眼又湿了,感觉委屈。世界再也不让着她,好事也不偏向她,她像个再也没地方撒娇的孩子,被逼摆出一副大人的脸孔。
钱芳低头走路,装作若无其是,林振护送她离开现场。命运瞬息万变,疾如闪电,她被抛弃,如杂草丢进猪圈,任凭蹂躏。倒霉人只能遇到更倒霉的人,室漏偏逢连夜雨,更丢脸的事和更严酷的遭遇也都摊上了,比起与万汉辉的婚姻,她被误以为通奸也就没那么严重,她对林振的愧疚也平淡,因他娶了妹妹的愤恨也不那么强烈刺激,与万汉辉的婚姻生活才是最刺激的惊险事故,堪比交通事故。
更重要的是,后来,再也没有人像林振那般爱她。
钱芳不敢看林振,他的胸膛宽阔温暖,却因靠过别人的头颅而不那么可爱,多么遗憾,是一辈子都缓不过来的伤痛。钱芳坐在副驾驶,盯着右边的车窗外,黑夜里参差不齐的红尘灯火,像飞蛾一般扑向她的眼睛。
夜太稠密,似涂上五颜六色的油画布,密不透风,不留一丝空白,无处安放复杂而悲苦的情绪。钱芳不得已学会了忍耐与冷漠,她试着用冷酷来伪装,心却变得柔软,像刚拿出冷库的雪糕,慢慢软化。林振未尝不该恨她,因为她不够勇敢,她也讨厌自己这么软弱,人在走运时处处都是优点,倒霉时全身是缺点。
钱芳突然想到,不久前她还在谋划着在邱大斌的别墅,杀了万汉辉,然后拖邱大斌下水,一石二鸟,若林振知道她心肠如此狠毒,一副柔弱的外表,脑中却盘算可怕的害人计划。钱芳刚燃起的激情,化为冷汗,转回头看了林振一眼,生怕他发觉自己的狼狈。
林振却要跳出来,为她挡住一场意外。若知道她的处境——林振正好侧过脸看向她,眉宇宽宽,轮廓清晰,也为刚才的意外举动而激动。
林振若知道她变成完全不同的钱芳,知道她过得怎样卑鄙的日子,想要杀人,钱芳忍不住扪心自问:“若林振知道一切实情,他会买凶杀了她丈夫万汉辉?”
就算他能,钱芳也不能拖他下水,她仅剩这一点私心。
钱芳眼神黯淡,说出一切又有何用?她咬着嘴唇。
她只好心存侥幸,或许等到自己的阴谋实现了,将两个敌人除掉,她的心灵不再负债累累,那时再和林振见面,不必像一个罪人。她会平等地将误会解释清楚,重获心灵上的自由,再也不会像欠了林振的。至于是否再得到林振的爱情,钱芳想不到那么远,林振离她和过去的钱芳一样遥远,没有人能强行回到过去。
万一她的阴谋败露,她被关进牢里,林振听到消息,会有什么感受呢?钱芳不敢深想,突然抬头看林振,他知道多少?卢荪所知道的一些,再通过以前她的朋友,不过她早就和她们疏远了,人得意的时候才喜欢交朋友,失意悲伤时只想一个人。钱家父母一定和妹妹钱溢提过钱芳的事,以钱溢的心态,应该会时刻关注钱芳的状态,不是关心而是防范,钱溢断然不会告诉林振。
钱芳天真地想要保留,林振最初对她的美好印象,不想让林振知道现状,仿佛离了他,她就一直凄凄惨惨,尽管事实确是如此,她会在他面前太丢脸,无地自容,这是她仅有保存的自尊心。
钱溢是何等伶俐之人,钱芳断定妹妹不会将家丑暴露给林振,搬去上海的七年时光里,钱溢将上海女人的精明尽习得精髓,将尖酸刻薄如利爪一般藏起,活得风光,当然容易变得善良。钱溢哪会自暴其短呢?娘家的姐姐过得凄惨,难道不也是她的短处么?更何况是钱芳!钱芳确实自尊心是安全的。
钱溢越表现得并不忌惮钱芳,其实不联系,就表明背地里就越是讳莫如深。
钱芳以为自己铁石心肠,竟生心酸,至少暂时不能让林振知道,她强忍住,觉得窝窝囊囊,她不喜欢此时的自己,林振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她,只残留这一点虚荣心去阻止她开口。
车停在钱芳家的小区外路边,她正盘算如何下车,开口道别。林振却沉默,将车窗按下来,点了燃一支烟,想留她多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