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雷雨

周六正是大暑节气后的第四天，太阳暴晒，陶圆圆却异常兴奋。一路上嚷着热，摘下大蛤蟆镜说：“我马上就要和冰淇淋一样热化了，赶快进店里逛逛，吹一吹冷气。两周后就是七夕情人节，让我们提前庆祝一下，买点小礼物犒劳一下自己。我给你买，两个女人再一起吃上一顿好的。”

别看陶圆圆身材很小只，能量却十足，饭量也大，以一天吃遍无锡的气势，拉着钱芳跑过几条街，一点都不喊累。工作一周的钱芳是体力赶不上，只觉得疲劳。

做美容全是体力活，陶圆圆说自己：“人瘦胳膊可不瘦，手臂上全是肌肉，跟练过铁砂掌一般。”逛街时紧拉着钱芳的手，拖着她走，钱芳觉得她的手掌硌人，粗糙而且骨节宽大变形，陶圆圆做美容行业有十年了，是一个年轻的老行家，有点让钱芳心疼。

陶圆圆一头栗色的长卷发，脸越发显小，很会穿衣搭配，蹬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打扮入时。相形之下，钱芳简单就是原生态，像个朴素的女大学生。

陶圆圆看不惯她，“孬好也是在银行上班的人，别丢了银行的脸。”拉着钱芳进金店，说要送一件情人节礼物给她。

钱芳说：“我上班时着正装，也化浅妆，怎么就丢银行的脸啦？珠光宝器那是抢银行的人，再说银行的钱又不是我的，哪来的大道理我就必须打扮得像银行出来的，运钞机啊！”

“你还学会贫嘴了，没听过佛要金装，人靠衣装么？不过你平时都穿工作服，哪个女职员不是加了很多配料，让制服显得更美，你连妆都画得淡，突然被人抢风头，出门可别说你有我这个开美容院的朋友！”

“我还怕被人抢风头？”

陶圆圆不理她，指点着柜台里亮闪闪的饰物，叹气说：“谁让你没有情人，只有我这一个朋友呢？我先冒充一把。”

挑了一付小巧的金耳钉，闪闪发光，钱芳的脸显得更加俊俏，熠熠生辉。钱芳翻价格牌，觉得还能承受，便说：“我又不成佛，连凡人都还没活明白呢，干嘛要金装？”

陶圆圆变相地夸她：“别想了，你离成佛还十万八千里呢？”

“你说得是师徒四人？”钱芳取笑她。陶园园的美容店扩大之前就三个美容师，加上她自己，那时就自嘲是——“师傅带着仨徒弟”。

陶圆圆拉着她在镜子前左相右看，佩服自己的眼光。“咱马上就要苦尽甘来了！还别说，你稍作一分打扮，就有十分漂亮，精气神也有了，果然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老话没错。你适合戴黄金，再弄一付沉甸甸的金镯子压着，显得你皮肤多白呀！都要像你这样天生丽质，我们美容院可是怎么活啊，都该没生意上门啦！”

钱芳听她当着营业员的面前，夸大其词，怪不好意思，说：“你的宗旨不是使美人维持一直美么？”当然不会让陶圆圆付钱，钱芳自己付了，不过五百多块，她一直没有心思在这上头，美或不美，对她的人生重要嘛？

该提前入场了，陶圆圆叹一口气说：“这一路上吃过来也快饱了，等看完《雷雨》出来再吃夜宵吧。托你的福，我来感受一下高雅艺术，品味艺术氛围里的慢生活。等我有钱了，我要每天活得风雅，优雅地变老。”

“老都要老了，还在乎什么优雅地变老！”

原来话剧演出是《雷雨》，陶圆圆不提，钱芳完全没留意，原打算送人，所以没仔细看票面，此时拿出来仔细端详。陶圆圆打她的手一下，说：“我就要做老妖婆，只要优雅，不要老，你傻不傻呀！”

钱芳好多年没进过剧院，连电影都是难得才陪小芮去看的3d动画。偏偏又是这一部话剧，最后一次还是和林振，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钱芳还来不及感慨万千，已被陶圆圆拉去买饮料，要带进去喝。

随后落座，陶圆圆有点儿激动过头，惊呼到扰民的程度，“竟然是这么好的位置，这票一定不便宜吧？让我看一看多少钱。”

为了体现某种高雅，或为友善平等的目的，票面竟然体贴地没有印上票价，只有座位号。

陶圆圆好似捡了天大的便宜，美滋滋，心安理得地坐进宽大的扶手椅，眼眸不安分地四周打量，足以用贼眉鼠眼来形容。摸一摸把手，弹跳一下座垫，充分享受优越的位置和良好的视野，台上布景历历在目，清晰可辨。钱芳看见她这模样，也觉得开心，比自己来看话剧更开心，“等我有钱了，我会经常买票请你来看。”

“我请你！我小时就一直梦想，有一天穿上漂亮的裙子，坐在大剧院里看芭蕾舞演出，就像俄罗斯的《天鹅湖》，一群白天鹅中间一个黑天鹅王子，在如镜的湖面上翩翩起舞，太美啦！还有坏天鹅来打架，矫健的身姿，跳跃起落就像滑翔的鸟。”

人在丑小鸭时期都做过白天鹅的梦，总以为自己有一天会站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男人的眼光充满爱慕，女人则充满忌妒，齐齐集中自己身上。钱芳没有这样的需求，因为她一向受人关注，曾活在聚光灯下让人羡慕。陶圆圆娘家很穷，不可能满足小女孩这种愿望。

第五排中间，这么好的位置，当时钱芳随手接了票，受人如此大的好处，纠结要怎么回报？同事说是那天有事，怕浪费掉才送给她，她真没多想。

钱芳是个纠结的人，最怕无以回报，空欠人情，负担很重。“你说，送我票的人，他是怎么想的？这么贵！”

大幕拉起，第一幕开始，陶圆圆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贼亮亮的眼睛转向舞台，为了陶圆圆这票也应当拿，拿得值，钱芳心想。

四周安静下来，钱芳身处其间，心神恍惚，仿佛回到当年，正年轻，看见另一个单纯又信心满满的自己，美好而稚气未褪的钱芳。

钱芳用忧伤的眼神，羡慕那快乐的旧时自己，就像别的女生羡慕她一样。那正在一段最美好的热恋时期，青春的美好达到了高潮，她和林振专程来看话剧《雷雨》，对剧情与演出的期待，远不如对个人手牵手共坐在一起的快乐。恋爱中的人理解力出色，领悟能力也超群，剧情真的能感动到她，因为她的多情，才会被情打动。

钱芳当了真，流泪不止，林振说她傻，这种剧情都相信，伸手过来帮她擦，不是用手帕或纸巾，而是空手拭着她的泪，将她的头托过去，靠在他肩上。林振说：“你傻不傻气呀！怎么不分戏里戏外呢，故事都是人编的，哪能当真。”

林振的手宽大，不像陶圆圆的手粗糙，每根手指都是光洁细腻，沾着她湿湿的泪，皮肤润滑，指甲盖是圆圆的，整齐平滑。钱芳的头靠在他肩上，他的手并没有离开，而是停在她的面颊上，温热的呼吸与唇边潮红全喷在他手上，长发也蹭着他的鬓角。林振净面修容，年轻而好闻的味道，手很暖。一句话也不说，相依偎着，足够美好。

那时的钱芳，性情是温婉开朗，俨然一位端庄的大小姐。

怎么后来心境完全沦落了，不是淑女，至少也该成为淑大婶。连钱芳自己也诧异，竟然成了窝窝嚢囊、最看不起的那种人。坐在剧场里审视如今的自己，是多么卑微，暗淡无光，夹在芸芸众生中，不起眼，漠不关心。

陶圆圆好小一只如缩水，陷在座位里，高跟鞋优势不在，需得挺直腰杆，越过前排头顶。她专注台上人物不放松，目光随人物而移动，双手抱着插着吸管的饮料，里面的冰块早就被她焐化了。钱芳无数次羡慕陶圆圆，觉得她活得实在，以前的钱芳太浮夸，预支了优越感。

陶圆圆才不管钱芳的感受，反正钱芳的手闲着，就把宣传彩页塞给她。进场时，发给每位观众的彩页，一度被陶圆圆拿来当作扇子。钱芳手里拿着演出的彩页，剧场里不提倡饮食，没设计放杯子的地方，钱芳不得已将那杯饮料装袋子里轻轻放在地下，低头看彩页上的介绍。

陶圆圆生怕舞台不翼而飞，恨不能用眼神伸出两道巨下钩，将其钉住。演员的妆容被她职业化的透视眼给卸掉了，若演员知道，恐怕会觉得尴尬，被生生窥进人物灵魂深处，缺点全无滤镜与化妆物的遮挡，这正是剧场演出的魅力所在。在她钉住的舞台上，人物带着故事，跑来跑去，格外热闹。在钱芳眼里，这群人总是吵来闹去，不得安生。

这部话剧的情节紧凑，故事跌宕起伏，陶圆圆为人物命运与人物关系而消耗心神，不是冤家不聚头，让人伤感。钱芳对故事了如指掌，不看也记得下一句，怅然若失。感觉有人在看她，钱芳下意识转头向右，猛然——愣住了。

一张男人的侧脸，似乎目光一直停在那里与她相遇，平静地与她对视。

舞台灯光的映照下，有点儿不真实的五官，两眉间距较宽，立体而饱满。一张疑似林振的脸，钱芳不想吓自己，摇一摇头，想驱除脑中的幻觉。

但是全身麻痹，不能动弹，像被梦靥住。数次她因为太痛苦而想从人生中挣扎，会有一种被鬼压床的无力感，此时算其中一次。

电光火石，钱芳移不开眼。对方既不感到吃惊，也没有移开目光的打算，深情地望着钱芳。就在对视的那几秒钟里，钱芳脑海里一片空白，踢翻了地下的饮料。

旁边的男人帮她拾起来，交到她手里，幸好盖子严实，点滴未漏，钱芳木然地接在手中，他又递过一方叠得整齐的手帕，格子棉布，深蓝色，不是钱芳用眼睛看到的，而是感知到颜色与质料。

这年头还有人用手帕，钱芳盯着古董手帕，一时不懂其用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男人对她微微一笑，似乎安慰。钱芳慌得六神无主，恨不能逃离现场。怕他是林振的一个幻身，这里曾经她与林振来过，就在刚才她还想到过去。有时好似我们记忆中的某一个瞬间，触碰了一个开关，我们也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可是相似的场景立即回到眼前，那么清晰，与眼前重叠，让人分不清是过去还是现在，或是某一个幻想的未来。

一切都像是幻觉，又怕他不是一个幻影，连幻影也会嘲笑她的傻气。

钱芳的眼神活动，开始躲避，在前方舞台与陶圆圆之间盘桓，确认身在何方，不敢再往右瞟。陶圆圆发现她不专心，又打了一下她的手，督促：“快好好看演出，机会难得，票还挺贵的！”手里的饮料随即被陶圆圆夺去喝了，似乎问了钱芳一句：“你不喝吗？那给我喝吧，我都喝死啦！”

钱芳想告诉陶圆圆，饮料刚才掉地上了，不知她是否介意。钱芳却发不出声音，脸莫名地发烧，心跳加快，如同要被现场抓住的贼。旧情就如陈年的酒，不能启封，否则会放出妖魔鬼怪，心怦怦直跳。

右边的目光灼灼，手帕被回去了。他像是当一直在看她，令钱芳倍受重视，钱芳提起万倍的勇气，再次看他，真是林振！

仿佛她还是受人爱慕的大小姐，聚光灯打着两人头上，坐在观众席上也光芒万丈，众人注目。

钱芳上一刻还在卑微中挣扎，无人问津，羡慕陶圆圆活得实在。此时又觉得自己无比重要，这种重要的感觉很复杂，一时分辨不出滋味。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哪个钱芳，前一刻的平凡渺小，还是后一刻的仪态万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