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回家的路
越接近下班,钱芳越忐忑不安,时不时抬头看墙上的钟,分针和时针变成轻佻的羽毛,滴滴答答地,骚动她脆弱的神经,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五点三十分停止接待客户,大厅的卷闸门拉下半截,只让出,不许进。
大概已经五点四十五分,钱芳不敢再看墙上的钟,她希望时间能过慢一点,事与愿违。
还需留三十分钟的内部整理对账,主管们留下最后花半小时核查,才会关闭操作系统。
两边休息室里陆续涌出下班的人潮,换下整齐划一的西装制服,美女们缤纷时身著时装闪相,气氛变得青春活泼,同事间也放下职业化的客气,三五成群,俏丽身影中夹杂着帅气的男青年,有说有笑,开始形形色色的五彩人生,相互嬉笑道别,结伴儿的莺声燕语,纷纷走出拉下半截的卷闸门。
卷闸门已拉下三分之二,需弓身而过,生怕被撞了头。此时离开的人员宁愿绕道,走员工通道的小门出去。
随时间推移,卷帘门会越拉越低,两个门卫把守在出口。
“黄小嗲,吃饭的地点在哪儿?等会儿我们几个跟你车一起过去吧?”故意当众喧哗,叫黄祺月的外号,引人注目。
“是何组长请客,你还是问她吧,我今晚有事不能过去。”黄祺月慢下脚步,与众人分开,落在后面。
大概夏天来了,小妇女们爱同未婚小伙子黄祺月玩笑,荤素搭配,干活不累。黄祺月相当有人缘,女职员都拿他当自己人。
今天早上,黄祺月穿了一条绣花的卡其色休闲长裤,不对称地绣上彩色蝴蝶与花朵,裤脚卷起成七八分的样子,骚气逼人。据说是某个欧洲设计师的新作,使用了东方的元素,大概是受《梁祝》启发。
女同事开起玩笑来,可不管是否名牌或是价格不匪,夸大其词地议论黄祺月的裤子。“和他这个人极配,一样花里糊哨!”某个一时嘴快的职员,出于对黄祺月左右逢源的嫉妒,或是别有居心,背后给黄祺月取了一个花名——“黄小嗲”,除了贪玩取笑,也感到满满的恶意,但是黄祺月嘴上没说什么。
自从花名叫出以后,黄祺月更加小有名气,好像影视剧里的新晋小生,中午餐厅里就传开了。黄祺月长相确实不赖,宽肩窄腰,又高又瘦,白面长身的黄祺月若穿一袭长衫,头戴倌巾,俨然《牡丹亭》里走出的柳梦梅,唇红齿白。
下班后换上私服,让人认为黄祺月家境很不错,俨然是个富二代,随身行头皆是时尚一线品牌。
“黄小嗲,有没有女朋友?姐帮你介绍一个。”难免有好事的人关心他,拿他的终生大事来找乐子。
黄祺月滑嘴贫舌地回答,“你想把你侄女儿介绍给我?”
已婚的女同事不过虚长他几岁,哪就有成年的侄女儿,分明黄祺月是用话堵人家,难道人家也不生他气,骂他:“你都奔三了还装啥嫩头青,还以为在幼儿园哪。”
“恩,我就要搬把小凳在幼儿园门口,等我的女朋友长大!”黄祺月开得起玩笑。
结了婚的女人两极分化,要不然装嫩,要不然就倚老卖老。
未婚的姑娘对黄祺月颇为青睐,一个前途光明的单身汉,激活一楼柜面业务组阴盛阳衰的局面,聚餐的次数也增多起来,几乎每个周五都有人请客,轮流做东。有时凑份子给某个同事过生日,有时是某家搬新房子,有时是庆贺升职加薪,大家好不亲热。
这一切却像是瞒着钱芳偷偷进行,她完全置身事外,或许大家以为钱芳装作不知道,不想跟人亲近。没人主动去邀请她,无形之中,钱芳就成了独立特行,局外人一样,不知是众人排挤她,还是她不合群。由于不参加聚餐的原故,失去与同事关系融洽的机会,变成透明人。
黄祺月也发现这一点,他看到钱芳在后面出来,她身上还穿着工作服,像忘了换下。
六点二十五分,钱芳才走出来,身上还穿着工作服,只是脱了黑色外套,白衬衫的下摆掖在西装裙里,西装裙窄窄地留着分叉,似葫芦上勒出的曲线,没著丝袜的小腿,纤长白晢,显得高挑,身材一流,绝对婀罗多姿。
许多行业都颇有心机,为客户营造一种制服诱惑,比如空姐,酒店前台,还有银行的女职员——都是紧身合体的西装裙,别有居心地包裹臀部,令女人的线条能玲珑毕现。
钱芳原本就打算穿这一身去见林振,工作服能让她打起精神,用一副事务性的面孔面对林振,才至于露怯。就在刚才,她才看见手机上的短信,林振在午三点钟时发过来。突然之间,她从紧张中被解放出来,如释重负,此时感觉乏力,再换衣服她也嫌麻烦。
林振能通过内部分机找到她,想必拿到钱芳的手机号码是易如反掌,钱芳克制住不该有的一丝激动。这不足为奇,更不该大惊小怪。
钱芳没有林振的号码,他却轻易就能弄到她的。
近几年钱芳一直颠沛流离,内心也兵荒马乱,没有长远的计划。从一个城市去另一个城市,又回到原来的城市,搬过好几次家,手机号码至少也换过四次。然而,林振若想找她,他一定能找到,随时能联系上她。
这些年林振都没找过她。
钱芳能理解他不找她,却为什么突然又要来找她?
林振不会从钱溢那里要到她的手机号,他不必,他是林振,有许多人脉的林振,还是那个聪明能干的林振。钱溢一定会刻意支会父母,不会将林振的手机告诉钱芳,钱芳从来就没想过去要,难道这会子,她还上赶着去找林振解释什么?一切都太迟了。
钱芳纠结,下意识地停下来,环顾四周,她过度敏感的神经,隐隐作祟,总感觉有人在看她。当她用余光想找出敌意时,却完全忽略不远处的黄祺月。
黄祺月等她走近前,才问她:“晚上何组长请客,你不去么?”
钱芳倒吓了一跳,听不懂黄祺月跟她说什么。她手里攥着手机,一直惦记上面的一条重要的短信:“这一次就不见了,时间有些匆忙,我还有事随后赶回上海,下次再联系,这是我的号码。林振”
林振有必要告诉她这些细节么,难道他如她一般紧张?一样无法接受以“前男女友”身份的单独会面?不会是她一个人觉得奇怪,极不自然。
钱芳心神不宁,将手机装进包里,镇静地问黄祺月刚才说什么,黄祺月瞧她旁若无人的样子,就知道她没受邀请,便说:“没什么。”还以为何组长跟钱芳关系不错呢。
两人一起走出工作人员通道,钱芳象征性地和黄祺月挥手告别,根本没将聚餐的事放在心上,她就喜欢做透明人。
钱芳一走到外面,被拉回现实,猛然想起,她通知三弟媳妇叶静帮忙接女儿,万老三家的儿子万小松就读的小学三年级,学校离幼儿园很近,婆婆和万老三家一起住,帮他们做家务带孩子。晚上婆婆能帮忙送小芮回家,并陪伴小芮直至钱芳回到家。
钱芳中午打电话告诉万汉辉,单位里有聚餐,会迟一些回家。
万汉辉一向语气粗鲁,对她总是一副不耐烦的语气,像是她欠他多少债。万汉辉总理直气壮,认为钱芳是个讨债鬼,一点忙都帮不上。幸而万汉辉没有刻薄地追问,先行挂掉她的电话,让钱芳提起的心还稍许放下,不然还得说服他,说自己必须要去参加。
提前回家还需要向万汉辉解释,单位里突然取消聚餐,这也太说不过去。若她话中稍露一点儿破绽,万汉辉势必会不依不饶。他生性多疑,本来就喜欢没事找碴,必要刨根问底,没准还会冒失地要求钱芳拨打同事的电话去证明,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无论真假,都会弄得钱芳极其被动与难堪。
工行五爱支行离钱芳的家,只有九站公交的距离,她举棋不定,最后打算走路回家。
途中会经过一个朋友开的美容院,打算进去坐一会儿,找她朋友陶圆圆聊一聊天。钱芳想对陶圆圆提起林振联系她的事,陶圆圆是她唯一信任的朋友。她又觉得没什么内容可说,毕竟他们并没有见面,只是她心头上又多一件嫌疑与提心吊胆的事。
钱芳刚走上路,手机就响了,是母亲大人打来的。
钱母问她在哪儿,钱芳不假思索地回答刚下班,正要回家,钱母叫她赶紧回娘家一趟,有事找她。
母亲一贯命令的口气,不容钱芳有异意。钱芳本来就够头疼,不如回城南父母家跑一趟散心。
钱芳去了,却并没说什么大事。钱家父母都早早吃过晚饭,单给钱芳盛了一碗饭,钱芳没有胃口,肚里还堵着中午的那两个肉圆没有消化呢。
父亲看女儿脸色不好,心痛钱芳,数落起钱芳妈:“让你等她回来再一起吃饭,你非要早开饭,今天又不出去打麻将,你看,让孩子回来吃剩饭剩饭。”
说得钱芳心酸,亲生父母尚且如此。
钱母可不理那一套,手一摆,嫌他话多,说:“自己家孩子怕什么?平时都那个点吃饭,突然改变时间我不习惯。早点吃好消化,要不然夜里睡不着。再说谁让你那么早就做好饭了,再等下去就凉了,又充好人。饭菜放锅里替她热着,钱芳都没说什么,这会子你又假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