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第卌七章·德妃
“这曲子,好生冷。”苏祗婆丝毫不掩饰的指出了我所弹曲子中的错处,哪出多跳了两个宫音哪出又少弹了一个商音。我问他不是说我的曲子很冷么,为什么还要帮我将曲子里的错处挑出来。
他说:“殿下是在思念心上人吧?”
“我以为,再没人能听懂我琴声中的含义……”我弹的曲子是《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阙。
《客从远方来》: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膝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魏峥的音容笑貌,他的死仿佛就在昨日,我似乎只是在与他泛舟游湖的时候在小船上打了个盹,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梦醒后,我就能看到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的他了。
苏祗婆递给我一张素白的手巾,他那一头青棕色的长发半掩半卷,头上有一根松木簪简单的挽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深青色的瑞凤眼定定看着我,即使什么话都不说,我也晓得他是在宽慰我。
我用手巾擦了一下眼眶,拭去了已经滚出眼角的泪,勾起似是而非的笑来,自嘲:“他们都以为我已经忘了,私下里还有人谣传我是一个无情又虚伪的人。他们都不懂,我到底有多爱阿峥!”
“太女殿下想听某讲一个故事么?”苏祗婆向我借了琴,我与他仿佛交换了弹琴者与听客的身份,第一个琴声随来的时候,我已置身在一片江中孤洲。我盘膝坐在一棵梨花树下,静静听琴。
琴声袅袅随风散入无际无边的江河中,清波静如一张纸,雪白的梨花一片一片如雨落下。苏祗婆弹的曲子是《蒹葭》,这诗中浓浓的相思哀怨情绪,他在思念着谁,一定是他的心上人了吧?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苏祗婆的故事要从他还年少的时候说起,那时候他十六岁出头,是龟兹王国皇室乐家出身的天才人物,小小年纪已经是王宫筵席上弹奏胡琵琶的首席嘉宾了。
那一年苏祗婆从龟兹到了突厥,作为战败国献上的俘虏,苏祗婆在陌生的草原第一次见到绿眼的狼,会生寒气的冰湖,会用削木刀划破他的脖子的大逻便,会光着一双脚带他抓兔子的庵罗。
还是在那一年,大燕朝第三任皇帝慕容缙亲征突厥,要木杆可汗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阿史那女英的美名整个草原没有那个部落不知晓,多多少少的草原儿郎都想要求娶这位珍宝似的公主。
第二年的阳春三月,送嫁与迎亲的队伍浩浩汤汤的从草原,进入了城郭擎天的中原大燕。苏祗婆作为陪嫁的乐工也在这队伍中,他的身份只比准新娘阿史那女英稍次一些,他将主持大婚时的庆乐。
岁月如果可以一直定格在苏祗婆与慕容缙初见的时刻,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你见过天山的雪莲,草原的冰湖,大漠的绿洲。我见过江南的水乡,蜀中的险道,巍峨的长城。你没有见过的漫山红枫,没有听过的曲折戏文,从今往后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去领略。”
“这恐怕,于理不合。”苏祗婆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慕容缙的示好,他当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单纯少年,时下男风盛行,木杆可汗为保住女儿的皇后之位,自然也会安排几个以色侍君的**。
苏祗婆身为乐工,也是其中一个,只是说上去他那第一乐师的名号好听一些而已。
以色侍君王,由来不长久。岁月不会静止,时光不会逆流,他也会从一个貌美风流的少年郎变成一个鬓边发白,皱纹满脸的佝偻老汉。帝王的恩宠从来不会一直停留在一个人身上,无论是男是女。
苏祗婆于慕容缙来说是特别的,他是慕容缙生命中的一抹带着青色的光,是看遍繁华与金银还有生与死血和泪的那双眼睛的救赎。他想要为苏祗婆筑起一座高楼,将他珍藏在自己的羽翼里。
只是一只学会了翱翔的雏鹰,又怎会甘愿归集于这金碧辉煌的囚笼之中呢。苏祗婆最后的就是自己从城楼上跳下去,留给慕容缙的最后一面,是自己决绝无情的一面,他还摔坏了这把焦尾琴。
慕容缙爱他胜过爱自己,胜过这个江山,胜过自己的皇位。
他死,他也活不长久。
直到成为了焦尾琴中的琴灵,苏祗婆才知道一些生前一直不晓得的真相。筑高楼不是为了拴住他,是因为他说过自己想家了,想眺望遥远的龟兹。他逃跑的那一夜,是叛乱者密谋已久的长夜。
他在幂幂之中成为了反叛者的东风,是一把随时都能反过来射慕容缙一箭的那张弓。
阿史那女英的皇后之位在事败以后,仍然保留着,但却被慕容缙下旨今后历代慕容氏帝王不得为阿史那女英添补谥号。阿史那皇后生前是皇后,死后也是皇后,养子继位登基了她还是皇后。
嫉妒会让人变丑,女人会变丑男人也会变丑。慕容缙不知道苏祗婆真心爱谁,当他看见苏祗婆为了逃离自己逃离这座上林苑,不惜跳下城墙的时候,误以为阿史那女英才是苏祗婆的挚爱。
阿史那女英从前在草原上,是喜欢过苏祗婆的,后来成为了大燕的皇后,她爱上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开始贪恋着慕容缙的怀抱与他的温柔,开始嫉妒每一个和慕容缙关系亲近的人,包括苏祗婆。
苏祗婆的尸身被慕容缙用冰棺尘封,后来慕容缙驾崩,帝陵主墓室里另一个陪葬的棺椁位置,被人秘密放上了苏祗婆的棺椁。有人将他的尸身从棺椁里起驾,放到了慕容缙的棺椁中合衾。
他的琴声里深藏着爱与悔恨,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尸身如今身在何处,与我说起自己死后的故事时,也没有提到自己的尸身半个字。我被册封为皇太女的那日,去过皇陵,祭拜先祖。
皇陵之中,太宗皇帝的墓志铭旁有一块无名的黑色石碑,上面刻画了许多随葬到帝陵中的大臣们的名字。其中就有苏祗婆的名字,用龟兹国的文字小心翼翼地,珍藏在一片字体不同的名字里。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苏祗婆与我一样都是为情而作茧自缚的胆小鬼,魏峥死了,我也不能光明正大的以太女夫之礼下葬入殓。只因为我如今还只是储君,不是这大燕朝真正的天子!
苏祗婆只是朝我微笑着抿唇不语,他在用自己的琴声向我诉说自己的心事,他也在思念亡人。
“叩叩”两声门响,苏祗婆的身影瞬息间消失不见,我将焦尾琴挪回自己面前来,“进。”
“殿下,德妃娘娘跟前的内常侍胡公公求见。”云岫手上还端着一张漆盘,盘子里是一碗燕窝。
胡忠兰是德妃身边的老人,也是德妃的心腹,几十年来伺候在德妃身边,关系亲近非常。如果说德妃身边有什么腌臜,胡忠兰一定会是那第一个将这些污秽处理干净,却不惊动德妃的忠仆。
我点了点头,让人宣胡忠兰进来。
我低头喝着燕窝羹,胡忠兰在门口行了个跪礼:“奴才胡忠兰,给太女殿下请安了!”
“胡大人起来吧,什么风让您老人家跑这一趟,可是德妃娘娘有事?”
胡忠兰谢过恩之后,起身走到离我近一些的地方再次跪下,回道:“回太女殿下的话,奴才此来是遵德妃娘娘的口令,来向太女殿下表明态度的。巫蛊案与齐王绝对无关,还请殿下大量宽宏。”
“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扯上了我五哥慕容珝?
之后我才从胡忠兰口中得知,被押解到天牢中的三条走狗中,有人乱咬关系,咬上了德妃。最后又被张贵妃母子那一系的人添油加醋,攀扯到了齐王慕容珝的身上,毕竟他是唯一的亲王爵了。
我一碗燕窝连一口都没吃完,便叫云岫给撤了下去,“胡忠兰你在外边等孤一会儿,待孤更衣之后,随你一道去看看德妃娘娘。”因为这件事的关系,护子心切的德妃着急地都已经晕过去了。
凝露虽然烧厨是一把好手,但是在伺候人这方面仍然有些欠缺。好在有锦溪的帮衬,我的衣裳很快便更换好了,至于发髻本就不算乱,略加休整就可以出门,但还是戴上了象征身份的太女冠。
德妃住的地方叫“长天一鸿”,园子前有一排碧绿的翠竹,后面是太液池的支流,能看到几只天鹅在戏水。
容人通禀的同时,我已跨步进了门:“德妃娘娘,可好些了?”
“太女殿下来了,快快请上座。”德妃娘娘病容恹恹精神不大好的样子,显然是吓坏了。
我并未往上座走,直接到了她的床前在边缘坐下:“您放心,五哥不是谋害我的真凶,我都知道。父皇也会相信他的,您不用过于忧心焦虑,放宽心态,让自己恢复起来。”
“太女?”
我笑道:“您也是我父皇身边侍奉了多年的老人,应当比我这个女儿还要熟悉他吧?捕风捉影的事没有证据,无论是我还是父皇,都不会妄自定一个人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