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洪
屋外,好容易停了一天的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
柳姨娘直替吴青岚庆幸,说她父母在天有灵不愿意看见女儿吃苦,所以保佑她路上没下雨,说得吴青岚眼眶湿润。
大太太按照礼数接受吴青岚的跪拜,按照礼数询问她一路辛苦,按照礼数给她安排屋子和丫鬟……
晚饭前又按照礼数召集族内亲戚,将吴青岚介绍给满屋子的长辈亲戚、姐姐、妹妹,吴青岚像个木偶一样规规矩矩地与众位亲友见礼,一一奉上提前准备好的表礼……
夜里,吴青岚躺在床上心里一阵阵烦闷,不是为别的就为所谓大家族的“人”和“事”。
不过半日而已,她已然头晕脑胀,鼻腔里是挥之不去的头油味儿,一闭上眼脑子里浮现的就是满屋子珠翠,各种伯母、婶婶、姐姐、妹妹,长房、二房、远的、近的、五服的、出服的……感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似的。
她烦躁地哼哼两声,伸出双手胡乱在空中挥舞几下,仿佛这样就能把这烦人的关系挥走,翻个身,抱着被角愁眉苦脸。不难想象如果她以后要生活在这样的大家庭里,她会变成什么样。
也许会变成大太太那样像个泥塑菩萨,不需要有情感甚至不需要有脑子,最需要的是《女则》、族谱和家规。
或者变得像柳姨娘那样满心只想着争宠?趁早打住。就她这副直肠子,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挂出来什么,还想像柳姨娘那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一套?下辈子都学不会。
屋外雨越下越大,檐角水流如注。隐约听见老嬷嬷在外屋嘟囔,说是差不多二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上个月杭州决堤,秀水这边地势高幸免于难,现在看来怕是高兴得太早了。
大雨之中,陆炳骑着马淌着没过小腿的水来到官驿外。驿差见是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不敢怠慢,连忙安排了最好的房间。
只是秀水县官驿条件有限,所谓最好的房间也不过是多一床被子多一扇窗户而已。
陆炳换上驿差给找的干净衣服,飞鱼服已经被人拿去清洗。驿站厨房夜里不停火,挂在灶膛旁边两个时辰就能干。
他一边吃着卤肉粉一边询问:“最近的雨都这么大吗?”
时辰太晚,陆炳吩咐什么简单上什么,于是厨师就做了当地特色的卤粉。
驿差在一旁小心伺候,生怕陆炳嫌弃,听见他问话,连忙答道:“上个月下了几天雨,杭州那边雨大,秀水这边反而没事。这场雨来的这么突然应该不会下太久,估计天亮就能晴。”
陆炳又问:“秀水以前没发过洪水吗?”
驿差笑呵呵地道:“咱们秀水人杰地灵,是风水宝地,附近州县每隔三五年总要发一次洪水,唯独我们县什么事都没有,最多就是下几场暴雨、淹几亩庄稼而已。”
陆炳点点头,三口两口把剩下的卤粉吃完。
夜里,听着轰隆隆的雨声,他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心里总觉得极不踏实。若真是能停还好,否则……
想起沿途所见的不断上涨冲刷着两岸堤坝的河水,想起六岁那年安陆突然爆发的洪水,想起来不及跑被洪水淹死的百姓和牲畜……
陆炳猛然从床上坐起,不行,宁可白忙一场也不能枉顾百姓生命!他打定主意,迅速下床穿上飞鱼服,出门叫醒驿差,让他领自己去见知县。
秀水县令杨青林睡得正香,忽听下人报告说锦衣卫求见,吓得他一骨碌从床上滚到地上,脑袋磕在床沿儿上顿时肿起一个包。
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声音颤抖着问:“锦衣卫?”
下人赶紧安慰道:“大人莫慌,只来了一个人,说是有要事相商,请大人快些前去。”
杨青林慌慌张张的套上衣服赶到前厅,一眼就看见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上的陆炳,鲜红的飞鱼服、冷峻的面容、乌黑的绣春刀,杨青林眼皮不由自主地狂跳。
“杨大人,在下锦衣舍人陆炳。”陆炳起身,开门见山地说道,“长话短说,请大人速派衙役和更夫提醒百姓不要沉睡,注意防范洪水。”
吴青岚朦朦胧胧中,忽然听见远处有人敲锣,喊着“各家各户,小心洪水”、“各家各户,小心洪水”。
她听清楚内容后顿时睡意全无,抹黑穿上衣服。外屋,老嬷嬷睡觉轻,已经醒了。两人一起动手摇醒核桃。这时,其他几处院子相继亮起了灯,有丫鬟来通知,说是让大家不要睡了,小心防着洪水。
核桃彻底清醒了,赶紧进屋收拾东西,既然要逃难当然得把重要的、值钱的细软都带上。
吴青岚去大太太院里走了一圈,见没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就回来了,刚进门就见核桃拿着两张纸迎面走来:“小姐,梳妆盒里有两张欠条。”
吴青岚对着烛光一看,原来是她初见陆炳时趁人之危胁迫他写的借据。一晃眼两个月过去,期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如今再看借条,恍若一场梦。
她自嘲地想到:陆炳提出退婚时不知道这两张借据有没有贡献力量。
她随手将欠条收进怀里,说:“这可都是银子,小姐我牺牲亲事换来的。”
核桃没听清楚:“小姐说什么?”
“没什么。”
主仆二人坐在屋里,老嬷嬷身负大太太交代的使命,自然不肯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不厌其烦地给两人讲“吴家家规”,听得主仆二人瞌睡连连。
陆炳和杨青林冒雨赶到堤坝上,眼看着河水不断上涨,杨青林心中慌乱不安:“陆大人,秀水县已有二十年未发过洪水了,如今……堤坝……”
陆炳打断他的话:“因为二十年没发过洪水所以堤坝也没有维护过,对不对?”
杨青林为之语噎。
陆炳当机立断地说:“这么长的堤坝事先又毫无准备,一旦发洪水肯定堵不住,为今之计只有先把百姓撤走,请杨大人即刻下命令。”
杨青林心乱如麻毫无想法,既然有陆炳代他思考了并且提出要求,他下意识地就服从,尽管陆炳的职位比他还矮两级。
杨青林叫来衙役吩咐完,忽听陆炳问:“工部主事吴鹏的家在何处?”
吴青岚正被老嬷嬷催眠,忽听外面锣声大作,说洪水随时可能爆发,各家各户赶紧上山,不要恋家。
听清楚内容后,所有躲在家里心存幻想的人顿时悲从中来。一开始只是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小声哭泣,很快哭泣声越来越大,穿透滂沱的大雨,在秀水县上空连成一片,就算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忍不住哀伤。
老嬷嬷一屁股坐到地上哭着说:“不能离开呀,这是几辈子扎下的根,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吴青岚和核桃七手八脚把老嬷嬷扶起来,劝道:“不是要永远离开,只是去山上避难,等洪水过后还回来。”
不知道老嬷嬷是听不懂还是不愿意听懂,总之就是哭嚎。
吴青岚心中惦记着更重要的事,就让核桃照顾嬷嬷,自己随便披上一件蓑衣就往外跑去。
中途遇见吴妈,吴妈立刻命人拦住她:“青岚小姐这是要去哪儿?等老爷吩咐之后大家一起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