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疼
很疼
凡人能多久不睡觉呢?
这个问题,顾九思曾经不知道,后来他知道了。
十天。
第一天,没有明显反应,眼下有青黑。
第二天,出现困倦,需要外部的刺激。
第三天,情绪开始焦躁,不安,易被声音惊扰。
第四天,头痛,心慌,缺乏食欲,行动出现问题。
第x天,……
……,……
第十天,心脉急而短促,面露灰白之色,双目赤红,神情恍惚,命在朝夕。
顾九思亲眼看见沈星河变成这样,看他一点点衰落,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凡人真的很脆弱,不是吗?”
在那悄无声息又漫长的静默里,始终不曾离去的天道走上前,似是惋惜般开了口,“像蝼蚁,又像野狗。”
“凡人总说我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尊主您看看他们,不觉得他们本就没什么区别吗?”
天道似乎比他说的妖魔更爱蛊惑人,他要蛊惑的妖魔却只是沉默。
沉默地注视同一个方向,注视着唯一的人。
这副模样,还真是上心呢。天道挑了挑眉,倒也不再言语,很快退到不远处坐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幻境中又一个黑夜降临,那沉默地妖魔却蓦地开了口,“七十七刀。”
没有任何铺垫的话语在寂静的空间里四处回荡,听起来可真突兀。天道这般感叹,却又了然般回道,“他总要付出代价的,尊主。”
“凡人有生老病死,要日出而作,也要日落而息。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命途,也是他们不能违抗的本能。”
“尊主,违背本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天道看向地上不知汇聚了多少次的血迹,毫不在意道,“只是七十七刀而已。”
只是七十七刀而已,顾九思听见了,却没有反驳。
的确如此,顾九思想,只是七十七刀。对于凡人来说,七十七刀便能撑过十天十夜不睡觉,实在幸运极了。
这七十七刀,算不上什么。
可他还是忍不住去看少年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泛着浓郁死气的脸庞,看他身上洇湿了一层又一层布料的鲜血。
分明是司空见惯的场面。
他分明已经见过那么多流淌的血液,竟还是又一次猛然发现血液原来是那般刺目的红色。让人眼眶发疼,不忍看,又不忍不看。
可七十七刀已经是尽头了。
双腿要用来行走,不能被察觉异样。双手要用来拿刀,不能轻易损伤。裸露在外的皮肤要完好无损不被他人察觉,被刀划伤的双臂要堪堪停在可以使用的边界。
最开始刺伤自己的针也好,后来划伤自己的短刀也罢,十六岁的少年在这十天里已经算到了他能考虑到的每一步,也做到了他身为凡人能做到的所有。
可这也已经是尽头了。
顾九思想,神魂俱灭真的是一个很好用的法术。它没有门槛,施术者可以是任何人,一旦术成便是魂飞魄散,肉身与魂灵俱灭。
凡人无法阻止它,仙人无法阻止它,妖魔亦无法阻止它。那天下苍生的神明尚不存在,高高在上的天道承诺不会阻拦。
于是妖魔得不到他想要的肉//体,一个必死的术法成了少年唯一的生机。
绝对的死亡,换来一线的生,听起来多么讽刺。可那无法逆转的死亡换来的一线,却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凡人总是要睡觉的。
一个术法成术的速度再快,若是施术者失去意识,又能有什么意义?
可凡人又能多久不睡觉呢?
一个凡人想要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顾九思想,他太久没当过人了。久到他竟然想不出哪怕一个不那么惨烈的代价。
他这般沉默,许是不愿再次归于寂静,天道破天荒的道,“尊主何必如此伤怀?这幻梦境里他受的所有苦楚,早便如过往云烟般消散殆尽。为此伤怀未免太过自寻烦恼,更何况他的结果如何,最清楚的不该是您吗?”
顾九思听后侧目看他,笑了一声,“原来天道也知,他受的这些是苦楚。”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天道耸肩道,“这天下生灵受苦者不知凡几,如他般登高成神成圣的,却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一点,尊主您该比我更清楚。”
“更何况便是尊主您自己,受的苦楚也并未比他的少。”天道话锋一转,“可我却也很少见你像此时般痛苦。尊主,您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我曾想诛杀你许多次,你曾被落雷劈的骨肉尽断,也曾被我断绝念想摧折意志。可偏偏每一次,你都在我意料之外。意料之外的自私,意料之外的恶毒。”
“骨肉尽断时,你拖着断骨残肢爬到雁荡山,毁了妖魔两界,逼得我不得不与你做交易。摧折你意志时,你发疯屠戮万人从人至魔,又从魔屠戮至尊。”
“便是我教你屈居他人之下,受尽凌//辱,你也能抓住我千挑万选的神,毁了他保全你自己,哪怕你从头到尾都明知他无辜至极。这世间万物,原都是你的踏脚石。可现在,你看着他的伤口,连伸手碰他都不敢。”
“多有趣,你分明是个恶种,如今却装的有几分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