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1

一阵阵带着凉意的山风在丹河河谷里掠过。铅色的云块罩住了熊耳山的群峰。天色向晚，坡脚下的窝棚里已燃点起了堆堆的篝火，不时传出马的嘶呜、女人的锐喊、小孩的哭声。头戴毡帽、披着斗蓬的李自成步履沉重地走向一处悬崖。

李自成从谷城逃走，潜影息踪于商雒山中。在梓潼之战中溃散的部下也陆陆续续从阶、文返回一部份，元气又渐渐恢复过来。张献忠在谷城重新起义消息传来，李自成十分振奋，感觉东山再起的机会来了。哪知才一发动，三边总督郑崇俭立即带兵攻了上来，李自成连战不利，损失惨重，士气十分低落。郑崇俭瞅准时机，令已投降的原李自成部下王登槐前来招降。

“郑大人一直很敬重你，说只要李将军同意，过去后立刻向朝廷奏报，委将军以副总兵之职。”王登槐说。

“自成，认了吧。我看咱们也闹腾不出个什么名堂了。”刘宗敏说。

李自成原本强自压抑着的火气腾地上来了：“王登槐，你个猪狗，如不是要你带句话回去，咱立刻就扒了你的皮。听着，你去向郑崇俭带信，就说咱李自成不稀罕他那副总兵，就喜欢做这无拘无束的山大王；哪天他如果撞在我手里，我就将他碎尸万段。”

众人见李自成勃然变脸，一齐噤声。王登槐更是吓得没了人色：

“那，李将军，我就告辞了。”

李自成冷冷一笑：“你这个猪狗，有那么便宜就走掉的吗？来人，将这猪狗耳朵割了，再逐出去。”

王登槐抱头鼠窜而去。李自成心头的恶气是出了，话既说绝，面临的形势就更严竣了。为逃脱官军的追剿，李自成率领大家在山中连续奔波数十日。连死带逃，最后剩下这帮弟兄，个个身体强壮，他相信都能吃得眼下的苦头，可随营的妇孺却不能坚持了。这些义军将士们的妻儿，都是在梓潼被弃后又自己历尽辛苦寻回来的。大多数的义军家属都死在路途了，或给官军杀死，或饿死。李自成的夫人高桂英和他的一双儿女也没能回来。听刘宗敏大夫人钱氏说，回来路上，走到一个叫赵寨的地方，遇到赵寨人的追杀。高桂英率领女亲兵断后，杀退追敌，才发现自己的一双儿女不见了。高桂英执意回去找，就此走失。如今屯在这里，前有武关挡道，后有官军追击，他们已成了掉进围猎圈子中的一窝兔子。王登槐回去后，郑崇俭必定很快就会追上来，唯一办法就是尽快突过武关去。可是带着这么多妇孺，能突得过去吗？李自成知道，这帮人之所以产生动摇，主要原因也在这里。先是谷可成、官抚民，后是田见秀，最后连刘宗敏都在埋怨他在处理王登槐这事上不该那么决绝了。几个人几乎天天缠着他，要他同意就抚。他们不忍再丢下自己的妻孥。他要挽回这么多人的心意是很难的，但要叫他就此认输，于心又不甘。干脆死了吧，这样想着，李自成走到悬崖边，慢慢从腰间拔出了那柄钢剑。

“叔，你干啥哩？”

李自成回过头，看见是李过在叫他。他收回剑，盯着李过苦笑了。最危急时刻，只有这个亲侄子与他贴心。

“只要突过武关就好办了。”李过说。

李自成将头摇了摇：“妇孺这样多，哪突得过去。弟兄们灰心，也是因为这群妇孺的拖累，加上看见咱这几年老吃败仗，信心就没了。”

叔侄俩边拉话边漫无目的往高坡上走。茅草灌木将路封断，他俩得用手将茅草分开，才能挤过去。面前出现了一个不知废圮了好久的野庙。屋檐下门框上，处处结满蛛网。一只不知什么动物见有人来，从香案下拱出，夺门而逃。

“叔，记得那年咱俩在米脂城听说书的事吗？”李过盯着香案愣了一阵神，才说。

李自成愣了愣，记起来：那年，俩叔侄去到米脂城，在茶馆里听说书人讲楚汉相争。最初起事的陈涉，为了号召那些犹豫不决的戌卒，也遇到过一个野庙，并利用了这个野庙。

回到坡下窝棚，刘宗敏和一帮人又找来了。

“自成，我看咱们就认了吧。”刘宗敏说得很认真。“娃们婆姨们整日跟着东奔西颠，被逼到这个旮旯里，还有啥法呢。”

“弟兄们的想法我理解。这些年大家跟我吃了不少苦，我不怨弟兄们。想多年前，曾有人给咱李自成算过一回命，说我当大贵，跟我闹腾的人也能为相为将。不想举义这么些年来，咱李自成越战越败，竟至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是我对不起大家，非大家对不起我。但要我李自成就此当缩头乌龟，也非我李自成的本性。这样吧，山坡上有个野庙，咱们去卜一卜。如果是凶呢，是天亡我李自成，没说的，就请你们将我的头带去请降；如果是吉，就请你们再跟我闯出武关去，跟朱明拼个鱼死网破。”

“自成，你是个爽快人，咱也爽快，如三卜都是吉，咱们就将自己的婆姨和娃都杀了，铁定了心跟你。弟兄们看行不？”刘宗敏血红着眼问跟在身边的谷可成、官抚民等十几个人。

“行。”几个人你望我我望你爽快地答应下来。

“如果不吉呢，自成，你也莫怨咱老刘下得了手，就死你一个，放大家一条生路。”

“行。”李自成咬着牙说。

大伙就往山上的破庙走。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见茅草披开，荆条折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