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小村之恋上
我第一次听到“大学”这个词汇是在初夏的一天早晨。当然,我说的这个“大学”不是四书之一的《大学》,就是指的现在的高等学府。
有天早晨,我起的特别早。因为东林村水源多、湿气大,而初夏早晚温差依然悬殊,我竟然发现村子四周围绕着一团雾蒙蒙的水汽,使得这个小村子看上去好似一个尚未睡醒、还处在懵懵懂懂的阶段的婴儿。其实,当时我也没怎么睡醒,我也不知道我那天怎么就起床起得这么早。
早起的人们已经挑着水担去打水吃,水担在肩上发出吱吱悠悠的声响,声响穿透朦朦胧胧的乡村水汽,一直可以传到火车桥那里。
庄稼人每天的生活就是从必不可少的水开始的。地上湿漉漉的,显然已经有不少人家去机井担过水了。雾气从村西头开始,向村中央逐渐变得越来越浓,最后,机井周边围着的一圈大青石都看不到了。
我向大机井那边雾气最重的地方慢慢走去,因为我非常喜欢这种很少遇到的雾气,我感觉走在这样的氛围中有一种特别新奇的感觉。
我听见前面有两个女人在说话。一个说,为啥不上大学?另一个说大学不好。而另一个就问,大学怎么就不好呢?
我向着谈话的方向走去,努力的捕捉她们说的每句话的意思。水汽如同轻纱被我渐渐掀开,我看见两个娘们抱着手里的水担在聊天。其中一个我认识,她就是存玉他娘。存玉就是那个小子,那个看电影的时候威胁我要骟了我的那个家伙。
东林村的娘们真能聊,不管啥时候聚到一起就拔不动腿。存玉他娘她们俩娘们每人挑着一担水,站在街道中央,手里挎着扁担挑,也不着急回家做饭就这样闲聊起来。张大妮也是这样,每次见了我的那些大娘婶子的就聊起来把我忘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大学”这个词汇。虽然当时我很小,但是我却很喜欢大学这个“大”字,因为一旦被称为“大”,那就不得了。比如说大人,相对应的就是小孩,小孩子在家里放个屁都不响;大人就威风多了,他们一说个啥,小孩子必须听话,不然打屁股。
还有,我知道我们东林村里是有学校的,但那是小学。张大妮特别烦人,她总是说我这不好那也不好,人家学校里不要我这样的邋遢。我是邋遢吗?哼,每次都弄得我很没有面子。我就想,这“大学”肯定比我们村的小学要好啊,那我不就是更没有机会了。正所谓,不知其然,而心向往之。我当时就是这样的一种心理。
但是,存玉娘说大学不好。我就很是遗憾也很纳闷。我想仔细听听她们的说话,搞清楚为什么大学是不好的。但是更加遗憾,接下来存玉娘的一番解释真的超出了我的知识界限,我完全听不懂了。
我仍然感觉存玉娘说的不对。本来那天我可以再随心所欲、浑浑噩噩的混上一天的,但是“大学”这个词引起了我相当的兴趣,我想搞清楚这些所谓的大人们都说的啥意思,于是乎我去找七斗老爷。
七斗老爷早起来了,比我还早呢,他已经沿着小乌河转了一圈回来了。七斗奶奶在下面条荷包鸡蛋。她见我来了就说,怪不得今天不出太阳!我说,是的,今天有雾气。七斗奶奶就笑笑说,不是,是因为麻团今天起得太早了!说完,她和七斗老爷都笑了。
我知道这是笑话我呢,笑话我平时总是赖在床上不起。他们笑就笑吧,我就不笑了。七斗奶奶问我吃了吗,吃不吃面条鸡蛋?我说,吃,我要吃俩鸡蛋。七斗奶奶说,吃一个有,俩没有!
我不再和她唠叨,面条鸡蛋端上来,我吹了又吹,差着这个空,我就问七斗老爷什么是“大学”?为什么“大学”不好?七斗老爷说,那是最好的学校,当然是最好的,怎么可能不好呢!我又问,我能上大学吗?七斗老爷反问道,为啥你不能?我又问,为啥存玉娘说大学不好唻?七斗老爷从鼻子里使劲哼了一声,他说,她儿子有点见识,她就拉倒吧!
我听了很高兴,然后我又问,上了大学然后干啥呢?七斗老爷又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很轻蔑的说,干啥都行,就是别跟着她儿子学就行。我就问,是存玉吗?七斗老爷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嘴里的面条都喷出来了,半饷说道,是红玉。
红玉者,大号卢红玉也,是78年恢复高考以来东林村考上师范中专的第一人,也是东林村把农村户口迁往城市的第一人,还是东林村凭自己本事吃上国库粮的第一人。奥,对了,他还是存玉娘生的孩子中的第一人。
存玉娘有三个孩子,都是男孩,老大红玉,老二蓝玉,老小存玉。待到我那天听说“大学”一词的时候,红玉已经三年师范都毕业工作了。
红玉娘之所以为啥说大学不好,当时七斗老爷并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听人说,主要是经济不经济的问题。
当时国家百废待兴,首推发展教育,国家拿出大量的资金投资在特别是高等教育上,对于师范类学生给与的生活补助远远高于其它学科门类;除此之外,相较于上三年高中然后再考大学来说,初中毕业之后直接考中专师范可以提前至少两年开工资,对于穷困的庄稼人来说,两年的工资可不是个小数目啊!红玉娘之所以说上大学不好,主要是从这个角度来说的。
但是,我不明白七斗老爷当时为什么既说红玉有见识,又好像对他颇有微词。我再问的时候,七斗老爷就只顾着吃面,不再和我说话了。七斗老爷这样说一半留一半真让人不舒服,难道有知识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下午遇到小利的时候,我就问他什么是大学。小利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恋爱”吗?我心里想,今天真是巧了,听到的都是我不明白的新名词。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小利然后说,红玉,你认识吗?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利说,他恋爱了!我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恋爱,其实我也不是很关心,我就是想知道七斗老爷为啥不让我跟着红玉学。
小利拉着我向村里主街上跑去,一直跑到刘云义的小卖部,那里聚集了很多小孩子,其中大多我并不认识。因为那些小孩子以东头的为多。
他们都挤在小卖部门口起哄。我们刚到,就见他们突然急急地从小卖部里面尖叫着退出来,好像是被人从里面赶出来的一样。果然,小孩子四散而逃,随后门口露出一个脑袋来,那就是刘云义的大女儿刘媛,刘媛红着脸,手里还拿着一把扫帚。
那伙小孩子并不就此散去,等刘媛进到里面去,他们会散而复合,然后再一股脑儿挤在小卖部的门口呐喊怪叫甚至是起哄。刘媛会忍上一会儿,小孩子们连说带笑加刻薄讽刺,她实在忍不住了,就会再次拿起棍子把这群小孩子赶出来。
我来刘云义的小卖部好几回了,我认得她,每次都是刘媛在这里张罗客人,刘云义只是进货算账。并且这个小卖部原来是大队里的磨面坊,不是刘云义的家,他家在村子的最东头。
东林村第一大姓氏是卢姓,其次是闫姓,刘姓只不过几户人家,算是小户。村西头北头全是卢姓,占了多半个庄子;闫家和其它姓氏都在村东头。刘云义不在小卖部,所以这里才聚集了这样许多人。
趁着这群小孩子散开,小利正好把我塞进小卖部的门里去。我看见里面一个戴眼镜的男的和刘媛站在一起。那个人我见过,但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红玉。既然小利这样说,那他就是红玉了。红玉看见我进来,就指着我说,你看,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来给我呐喊加油,真是老天有眼啊!刘媛红红着脸,也看了我一眼,然后就低下头笑了,轻轻的说了一句,脸皮真厚!这时候红玉笑了,你咋知道我的脸皮厚,你又没有摸过?这次刘媛不说话了。
过了半饷,红玉拿起货架上一包零食问刘媛,这个多少钱?刘媛低着头说不卖。红玉放下了,然后又拿起另一包,再问这个多少钱?刘媛说一万块。红玉笑着放下了,继续问,那我买的话可不可以便宜点?刘媛说,同学一场,那就便宜一点吧!红玉说,哈哈,你还记得我们是同学,便宜多少?说吧!刘媛笑着说,别人买一万块,你买的话两万吧!还没说完呢,她竟然自己笑了。刘媛笑的时候很好看,虽然她脸上有些许雀斑,但是她身体颀长结实,脸色红润健康,眉眼之间难掩青春少女的婉转羞色,看人看了禁不住的喜爱。
我好不容易从小卖部里钻出来,对小利说,这就是所谓的“恋爱”?真没意思!如果这是恋爱的话,我也能恋爱!小利摸摸自己的头说,其实我看着也没意思,走吧,我们玩去吧!
我们俩正要“驾”起大马飞奔,就看见刘云义从东头大街一溜烟的跑来,手里还抄起一根实木棍子。这时候人堆里有小孩子看到了,就朝着小卖部喊起来,“刘云义来了,刘云义来了,快跑啊!”
红玉听见了,慌里慌张地从小卖部里跑出来,这时候刘云义已经距离小卖部不到二十米了。红玉赶忙骑上倚在南墙上的自行车逃跑,他猛力地蹬着脚踏板。但是,不知是哪个小孩子使坏把他的气门芯给拔了,车轱辘早就瘪了。可怜红玉只能推着自行车一边回头瞭望一边狼狈逃窜了。那群小孩子就一边跑一边笑着喊“四眼狗吓跑了,四眼狗吓跑了”。
刘云义一边追,一边嘴里大骂红玉,说他是“不要脸”、“有娘生、没爷管”的野种。刘云义向西追出去够五十米这才罢了。刘媛站在门口看红玉跑远了、安全了,这才又回到小卖部里面去了。刘云义回到小卖部,开始臭骂刘媛。刘媛起先还说“不是我让他来的”等等,后来就只她就不做声了。
看红玉和刘媛所谓的恋爱真的是没有一点意思,但是欣赏刘云义拿着竹棍追赶红玉那就有意思的多了。因为红玉急急地逃跑每次都是狼狈不堪,他大喘着粗气,眼睛几乎从鼻梁上掉下来,跑出老远才停下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回头看看刘云义的骂相。他简直是斯文扫地没有一点当老师还有的气场。
那群小孩子并不就此散去,他们会继续跟着红玉,围着他大喊大叫“四眼狗”。红玉会向着他们喊“去,去去,别瞎胡闹”。
时间长了,红玉倒想出一个主意来,他从刘媛那里拿了些糖块分给这些小孩子,让他们给他和刘媛通风报信。每当刘云义快速地跑来的时候,这些拿了糖块的小奸细就会提前给红玉发出警告,红玉就可以逃之夭夭了,刘云义跑的再快也追不上他了。
但是,这个法子并不是很灵验,因为那些小孩子,特别是东头的小孩子坏心眼多,好多次乱拉警报,搞得红玉人心惶惶,到后来干脆就不再给这些小人精发什么糖块了。
刘云义也很聪明,他知道了红玉的伎俩,他也跟着有样学样收买了这帮小奸细中的几个,并且还是下了远超过红玉大本钱。这样刘云义就不再像原来被动了。每次红玉刚到刘媛的小卖部,他收买的小奸细就飞也似地跑到他家里给他报信。刘云义立刻抄起棍子就尾随而至。两个年轻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呢,那刚刚聊起的热乎劲就被刘云义的棍棒吓得跑到爪哇国去了。每次,红玉都是狼狈逃窜,生怕他那实木棍子落在他头上。
红玉因为白天上班,每次来的时候都是下午晚上或者是周末,时间一长,刘云义就找到了规律,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站在小卖部门口,脸色狰狞,手持棍棒,虎视眈眈,严防死守,像一座斩妖除魔的铁甲门神。
这个办法起初非常管用,红玉那小子每次下班从镇上回来总是从这村中主街经过,原来的时候有事没事总是在小卖部停留一段时间和刘媛打情骂俏。有时候时间长点,有时候时间短点。自打刘云义在小卖部门口站岗,红玉哪里还敢从这里经过?就是等回家吃了饭再回来找刘媛的时候,刘云义仍然还是站在门口在那里守着。他俩一个在小卖部里面一个站在小卖部里面,只是中间隔了个门神刘云义。
但是,刘云义又发现自己太忙,根本没有这么多时间发费在盯红玉的梢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让他有口难言的事情,就是时间一长,大家来买东西特别是那些年轻人都这样和他打招呼“哎呀,刘叔您盯梢呢!今天红玉那小子来了几次了?——千万别走开,红玉那小子鬼着呢!”或者这样说“老刘啊,你别在这里盯着了,我打大队支部过来看见红玉在正勇家吃饭呢!”每当这个时候,也不管别人是好意还是嘲笑,刘云义内心真是不知道啥滋味,脸色够一百个人看的。
有一次,七斗老爷去买东西,刘云义还是站在门口盯着。看见七斗老爷来了,刘云义脸上挂上笑容亲自招呼。七斗老爷买了东西正要走的时候,刘云义尴尬地笑笑,凑上去说,“叔,您说我啥时候是个头啊!”说着指指刘媛。七斗老爷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刘媛没有说话。刘云义明白意思,就从小卖部跟出来,一直跟到七斗老爷家里。
俩人坐下,刘云义就向七斗老爷抱怨起委屈,叔,你看看我现在都成了咱东林村一景了!你说说,自古至今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哪有儿女婚姻自己说了算的?——我就不明白了,为啥现在这个社会就改了章程!——再说,这红玉小子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我又哪里知道呢?七斗老爷沉默半饷说,你这事我本不想管,你既然这样问了,我也问你一句,刘媛这孩子到底是什么心思?刘云义叹了口气,眼泪婆娑的说,她娘没得早,我一手拉吧刘媛、刘鑫两个女娃娃,我容易吗?如今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当口,如果有啥闪失,我就是死一百次也对不起她们死去的娘啊!——可是,哎,这孩子大了,怎么就不听话了呢!这小妮子不知利害——如果红玉小子骗了她,她还有人要吗?她还能活吗?
这个道理七斗老爷作为东林村最有见识的长者哪能不知道呢?他沉默了一会儿,就问,红玉他家里啥态度啊?刘云义擦擦眼泪说,一个月前,红玉家里托孔大奶奶来做媒,我想了想没有同意。七斗老爷就问他为啥不同意。刘云义说了两条,首先,他这辈子只有两个女儿,他想现在开着小卖部还有点钱,大的刘媛招个上门女婿;老二刘鑫随嫁由她。但是,红玉娘已经一口拒绝,说她儿子吃国库粮,什么样的娶不到,何况刘媛还是个农村户口;其次,这也是刘云义担心的一件事情,就是红玉现在是国家的人,而刘媛生得再好一辈子也是个泥腿子。女人家年轻时一朵花,上了三十就是豆腐渣,如果以后发达了,谁敢保证红玉没有其它心思呢!刘云义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人家红玉能上起学来,那是玩心眼子的,我哪里是他对手!”七斗老爷明白了,刘云义从根本上就不相信红玉的人品。这件事情可就有点难办了。
最后七斗老爷说,云义啊,这样拖下去,一个是耽误了姑娘,一个是闹得风言风语,闹不好还可能出事故——需要你早作决断啊!刘云义就问有啥好办法,七斗老爷说,如果红玉真心和刘媛好,我们当父母的就是成全他们也未尝不可——但是现在来看红玉家长暂时很难改变了。你需要另想其他办法,就是尽快给刘媛找个婆家——上门女婿的事能成最好,如果不行也不要强求!现在最主要的就是顺顺利利让刘媛嫁个好人家。
刘云义回了家里,站着、躺在、坐着、来回踱步,思忖了好几天,真真觉得也没啥好办法了,就按七斗老爷说的办吧。一个晚上,刘云义拿着烟酒去了孔大奶奶家里,拜托她尽快给刘媛介绍婆家。另一面,每天坚持盯在小卖部,要么直接把刘媛锁在家里。
刘云义使尽了办法切断红玉和刘媛之间的联系,但是他所做的努力,却在我和小利的运作之下全部成了徒劳。事情是这样的,红玉已经对东头那些小间谍失去了信任,他开始在东头的小孩子中物色他需要的小帮手。而我和小利傻里傻气的,在那个时候成了红玉的不二人选。小利是个贪吃的家伙,一点小零食就可以收买;而那个时候我的劳动力就更廉价了,红玉甚至连零食都不用,一句“你以后也会考上大学的”就彻底的收买了我。
我和小利最主要的任务是暗中为红玉和刘媛传递消息。我们两个那时候深受《鸡毛信》、《小兵张嘎》的影响,感觉做个人民的地下党是一件特别光荣的事情。而红玉就说他自己是人民教师,所以给他传递消息就是为人民服务。我和小利就顺理成章的“人民”的密探。有时候是我和小利一起,有时候是我们俩当中的某一个。兜里揣着红玉写的信,我们走向小卖部,远远地看见刘云义虎视眈眈的站在门口,他是不注意我们这种小孩子的,我们顺利地走进去,偷偷地把纸条给刘媛。刘媛起初还有点不好意思,羞红了脸笑个不停,后来就渐渐自然起来。她看完了红玉的信,就用信的反面或者迅速的撕一张纸,草草写上几个字作为回信。快速地折好,放进我俩的口袋,我们俩就以最快的速度给等待在大队部的红玉送去。为防止刘云义起疑心,有时候刘媛会给我们俩一些吃的或者是别的东西作为遮掩。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刘云义自以为他的防守固若金汤,其实早已经是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