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那年梧桐绿正浓 - Sphine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3章

第三章一只绣花鞋

那个莲花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时不时地就走进我的意识里,甚至有时候还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梦见自己站在池边向里张望,但是我啥也看不清楚;猛然间我就向那池中栽进去,吓得我一个哆嗦醒来。

还是一个春日的下午,我实在好奇的紧,我便请求小利带我去看看那传说中的莲花池。小利百般推脱,说没有什么莲花池,更没有后花园,去了也看不到。但是我一再坚持,小利就说让我等等。

小利爬上一棵白杨树,从上面扯下一只手指头粗细的杨树枝,然后截下数段;他拿着杨树枝来回的捻搓,直至树枝和树皮脱节;他轻轻地把枝条抽出来扔掉,只剩下一层树皮;接下来,他用指甲把树皮的一头外层灰皮择了去,漏出里面白色的内皮;把内皮压扁轻轻一吹,响了。但是这个时候声音还不够嘹亮,小利再一次修理碾压吹口,直到声音清脆幽远为止。这样一个哨子就做好了。

我笑起来,心里想,小利真牛。小利给我做了两个小哨子,他自己做了一个大的。我的两个哨子一个听起来像蚊子哼哼,另一个像小鸟的歌唱;小利的哨子的声音很大,听起来像大叫驴。小利猛然一吹,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我俩禁不住一阵傻笑。就这样,我们俩就一路吹着哨子向闫家老宅走去。

并不是只有从村中主街才能到达闫家老宅。我们那天从汪三的荷塘出发,一路向北来到村中的大机井。从大机井往北走不到十米就是一个村南头的胡同,胡同向西伸向小利奶奶家,然后一直通到我家那里,再向西就到村口的小小的杨树林。

胡同向东再拐个弯,然后接着向东走,不到一两百米,我们就到了闫家老宅的正门。正门前的一条东西的街道既宽整又干净。那大门就在这条街的正中间。可惜的是,大门已经被红砖垒起来挡住看不见了。外面还有一层玉米杆挡着挺严实。但是大门很高很宽,四角的飞檐,门眉上依稀雕刻的花纹,三层的木质结构显得是那样的古朴大气、与众不同。大门前的三级台阶既宽又平,每一级我都需要迈两步。正对着大门是一面影壁,上面是***的画像。

大门前的街道东西足有几十米,这里一马平川没啥看头。我们是从闫家老宅西墙南边走来的,这时候我们退回来再次来到闫家老宅的西墙。向北走不到几步,可以看到闫家在西墙南角上又开了一个门。这个门和普通老百姓家的大门就相差不大了,门板子掉了漆白赤赤的。

我上前推了一下,大门从里面关得死死的;从门缝里向里面张望,里面光线很暗黑黢黢的啥也看不到。小利在我身后吹着那个大哨子,但是他没有停止脚步,更也没有向里面看,而是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闫家老宅的后墙,那里也就是村中主街。

我们沿着西墙向北走,闫宅的西墙明显高出对面普通人家很多。普通人家的墙是土坯的,闫家的墙也是土坯的,但是摸上去剌的手疼;一般的土坯一捏就碎,但是严家的土坯是捏不动的。终于到了严家的主屋。远远望去那主屋就高出一般民舍一倍。南北的长度也是一般民舍的两倍左右。主屋屋顶上既没有用麦秸,也没有瓦片,只是黑魆魆的一层看上去非常的厚实。

后来,我听七斗老爷说起过,这闫府的主屋是民国时候重建的。当时是从外国买的沥青,沥青熬化了浇筑在麦秸之上,让沥青慢慢渗入麦秸之中;这样里外三层,层层堆砌起来打成一米来厚的屋脊。墙体使用的土坯也很特殊,黄土里面加了黏米糊糊,然后还加上磨成粉末的石子,最后烤制而成一块块七十公分长四十公分宽的土坯。那主屋的外墙是中空的,中间塞上刨花,里外加起来也有一米来厚。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特别养人,而且是百年不坏。

果然没有后花园,主屋之后就是东林村的主街。我们沿着主街向东走,走出几十米,小利停下哨子,说没有了,那边不是闫家了,我们回去吧。但是我还是不甘心,从东往西走回来,我又沿着闫宅西墙走到那个小门,停在了门口。

小利一直吹着哨子,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我失望的站在门前愣了许久。我不知道我站在那里的时候自己想的什么,我只知道我进不去,不能看看里面的光景。小利已经走出去很远,站在那里头也不回一个劲的吹那个破哨子。但是他停了下来,原地踏步,他在等我。

突然,在我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我听到好像大门里面也有个人在转身。我立马停下来,跑过去,趴在门缝里向里面张望。但是,我依然是没有任何发现,甚至一点声音都没有。四周一片寂静,我松开手,退后几步,我愣愣地站了许久,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探险,虽然闫家老宅里面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因为那座神秘的大宅在我脑海中逐渐的清晰起来,而且从那之后我更觉得那座大宅子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吸引着我。

我喜欢上了这样的探险之旅。我回到家炫耀般的告诉我爷爷奶奶我探险的经过,他们好像并不是多么关心,并且叮嘱我以后不要再去,这让我很不解。我把这件事也告诉了汪三,汪三听了咯咯笑起来,他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

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咳了几声,开始讲故事。

来顺他娘和来祥他娘是同一年嫁到东林村的妯娌。他转问我,你知道谁是来顺,谁是来祥吗?不等我回答,小利抢先说,我知道来祥,不知道来顺。汪三嘴角抽动了一下随之一本正经的讲起来。

来祥爹和来顺爹早在打鬼子的时候就死掉了——这妯娌俩是同一年嫁到卢家,都是男人们常年不在家,最后还都成了寡妇,又生就志趣相投,是远近皆知的好妯娌。这对好姊妹忙时一起下地,闲时一起针织,真的是形影不离,比那亲生姊妹还要亲一些。

有一天,这对妯娌在来顺家门前石榴树下纳鞋底,来祥娘抬头看见树上晾晒着一双绣花鞋花式好看的不得了,就说老姐姐越发的出活了,这绣花鞋真的少有的好女工,什么时候借给我几天,我也好比划着绣上几付?来顺娘就说这有啥稀罕,你要是喜欢直接拿走就行。来祥娘就说,明天去三合庄大闺女家待几天,至多住个三五日,等回来了一定比划着绣上几付当鞋样子。

五六天之后,来祥娘从闺女家回来,快要进村的时候就看见来顺娘远远走来,还走得很急。迎上前去,来祥娘就说道,嫂子干啥去,走的这样着急?来顺娘说道,我也去闺女家待几天。一边说着,一边从前襟下边掏出一只绣花鞋来。她告诉来祥娘说,你前几天说比照着这个绣个鞋样子,我这一去不知道几时才回来,正好在这里碰见你,你这就拿去吧。不等来祥娘说话,来顺娘颠起小脚竟然比跑得还快。

却说来祥娘回到家里还未坐定,只见来祥媳妇匆匆跑进来说道,娘啊,你可回来了,俺来顺大娘前天没了,今天出丧。你们好姐妹一场还是去看看吧。来祥娘心里不悦,劈脸骂她,你这青天白日的胡说个啥!我刚刚在村头还遇见你来顺大娘去过闺女家,这不是还给我一只绣花鞋当鞋样子吗?来祥媳妇听了头皮发麻,说,娘啊,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这时候,一阵哀乐响起,来祥娘心里预感不好。来到来顺家一看,只见一众儿孙披麻戴孝,一问之下,果然是来顺娘没了。再转头看看那门前的石榴树上,一对绣花鞋只剩下一只了!来祥娘拿出自己手里的那只绣花鞋,两相一比照,心里也就明白了。

当日,来祥娘回到家中,交代来祥等众人说道,我和你来顺家大娘同一天过门,到今年整整三十五年了。三十五年来,我们俩虽然都是守寡的苦命人,但是比那亲姐妹还要亲。要是没她,恐怕我早死了,有你来顺大娘陪着,也不冤枉了这人世一遭。如今她走了,我也就随着她一起走了。说完她真的咽了气。

那天很奇怪,当汪三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小利和我半天没有说话,更加令人惊奇的是,汪三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讲完故事咳嗽起来没完。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缠着爷爷说,我想看看那棵石榴树,还有那双绣花鞋。爷爷不明所以,一连摇头。我说就是来顺家的那个石榴树。不等爷爷回答,奶奶先念起“阿弥陀佛”来,说道,你这孩子咋的不知道害怕?那有啥好看的?来顺死了都好几年了。我就问爷爷,奶奶说的是真的假的?爷爷点头说是真的。但是再问他时,爷爷却不再回答了。我没有办法,第二天,我去请教七斗老爷。

七斗老爷在抽旱烟,半天没有回答。他是有知识的人,我有点害怕他,所以没敢一直不停的追问。半饷,他才说道,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我说是汪三。又过了半饷,他抽完了烟磕打着烟锅子说,你还是回去问汪三。

出了七斗爷爷的大门,我去约小利,他家在村西北方向,离我很远。我好不容易到了,小利却不在家。我突然感到有点兴味索然。

从小利家出来然后折向南,走到传存家大门口,我突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等那些人都转过拐角,我才看清楚跑在最前面的是小利,后面跟着五六个小孩子追着小利喊打。

在距离我五十米的地方,小利突然停下来,转身对着追打他的那伙人做了一个停止的姿势。我远远看去,领头的是大队书记的大公子旁元,刚子、小涛赫然在列。还有几个好像是村北头的孩子,我不是很认识。

旁元是大孩子,比小利高出很多;他的眉毛又粗又黑,向上高挑着,一双圆圆的大眼放着凶光。我总是很害怕这样的人,所以明知道小利在被追打,我还是站得远远的。

小利站在那里,上身夹袄被撕开了怀,露出里面的秋衣。很显然刚才发生了一场恶战,小利应该是没得到任何便宜。但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小利却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将这一干匪徒全部挡在我的前面。

小利指着他们说道,哼,你们五六个打一个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咱们改天一对一。旁元冷笑了一声,好啊,一对一就一对一,什么时候?小利没有任何怯意,明天上午打麦场。旁元哼了一声,上午老子上学,下午放学吧。说完,他向刚子递了个颜色。刚子把手中的帽子扔在小利脚下。旁元喊了一声“走”。这群凶神恶煞一溜烟得跑的远了。

小利从地上捡起帽子,拍拍上面的泥土,向我走过来。我们都没有说话,一起走向汪三的荷塘。我们到了荷塘对岸,汪三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小土屋旁边的石头上晒太阳。我们一直走到小土屋门口,发现小土屋的木头门虚掩上了。推开木门一角,木头炉子上熏得乌黑的热水壶还在小声的哼哼着,木灰还有余火,汪三应该是走不远。

小利把夹袄脱下来挂在树上,只穿着里面的秋衣,他狠命的拍打着树,嘴里一边恶狠狠地喊着冲杀。我知道他非常痛恨旁元他们,他现在要好好的练习,明天他一定会一个人赴约的。

但是,我却不愿意看他这个样子。我大声喊道,你知道谁是来顺吗?小利的双手没有停,嘴里喊着冲杀,同时以极快的速度对我喊了一句“不知道”。我觉得他疯了,算了,我不管他了。然而那天,我们在荷塘边等了许久,一直不见汪三回来,天上黑影了,我才悻悻而回。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好像是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我再去荷塘的时候,这次终于见到了汪三。荷塘边上依然没有汪三的影子,我走到汪三的小土屋门前,门还是虚掩着,但是里面汪三在咳嗽,我推开门,看见他在床上躺着。

我从来没见过他大白天还躺床上。我问他是不是难受,他说不难受。等他咳嗽了一会儿,我说,我还是不知道来顺和来顺家。他没有回答我而是从床上起来,倒了一碗水。就着这碗水,他吃了一把大大小小白色的药片,然后带着我出了门。

我跟在汪三的后面走过田埂,一直向东又进了村,那已经到了东林村的东南头。我们在胡同里转了几圈,来到一个几乎废弃的院子。

院子很古旧,从外面看,院墙已经倒了三分之一,正房屋脊上有几处长了草;院子里的杂草比我还高,大门只是一扇竹子扎成的篱笆,比我家的大门还甚有不如。汪三从破皮袄中取出一把黄通通的钥匙。钥匙插进锁孔拧了几把终于打开了大门,我们走了进去。

院子不是很大,正堂屋门前赫然好大一棵石榴树。正值开春之际,天气变暖,万物复苏,这棵古老的石榴树也抽出翠绿了嫩芽,相信再过几天,一定是蓬蓬如盖了。

这棵石榴树从地底下甫一长出来就分成俩个枝丫,每个枝丫都有成年人的胳膊粗细,这两个枝丫相互缠绕在一起在离地一米左右又分出若干枝条。枝条弯弯曲曲争先恐后向着高处生长,活像一群人向着天空伸出手臂。

我见了很是喜欢,我跑上前去,抱住树干爬上去,坐在三个枝节交汇的地方,然后把腿搭在另外的一个树枝上,来回晃动着两腿,别提多舒服了。

我得意地回看汪三,我看到汪三布满皱纹的大黑脸高兴的笑起来。他笑得是那样的开心,他笑得又是那样慈祥,他都忘了咳嗽了。

然而突然之间他的笑容僵住了,他蹲下身去抱头痛哭起来,这让我一时不明所以。我从石榴树上跳下来,怔怔的看着他。我问他,你是来顺?汪三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他目光呆滞,眼角上带有泪痕,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又问他,那只绣花鞋呢,是不是随葬了?汪三仍然没有说话,过了好久他才逐渐平复下来。

汪三擦擦泪眼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熟练地打开了房门。就在那一瞬间,我一把推开汪三率先走进去。里面空荡荡的还有一股子霉味,显然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住人了。

房子是老土坯屋子,光线也很暗,但是我一眼就看到正中大八仙桌上一对年久发黄的绣花鞋。

天气越来越暖和,太阳照在水里,坐在荷塘边上都感觉有点刺眼了。汪三递给我一把去年的莲蓬子,很硬但是还嚼的动,而且回味起来还挺甜。

我倚在汪三那脏得发亮的破皮袄上合着眼睛享受着阳光。汪三穿着绒衣在找虱子。他“咯嘣”一个,然后过不多会儿又“咯嘣”一个,就和我一口一个嚼莲蓬子似的。

他问我,你喝不喝水?我不回答,兀自嚼着莲蓬子。过了一会儿,汪三又问我,吃完了吗,屋里还有,自个拿去。我还是不说话,我把干绑绑的莲蓬子嚼得尽量比他响。汪三说,你哑巴了?跟你说话呢。我还是合着眼睛,连哼都不哼一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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