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淡淡的江湖中
此后很久一段时间,我不再去找旁元。旁元本来也看不上我,有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小喽啰也不少,他也懒得搭理我。
我多希望小利能来陪我玩,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小利跟着石头走了。石头又疯了,而且疯得一塌糊涂。他拿着刀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了人还杀人。
大队里派人把他绑在床上,他用嘴把绳子嚼断;大队里一看没办法,就用铁链子把他绑在拖拉机上,送到医院里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威胁大队里的人,“把我儿子带上!你们想我不在的时候祸害我儿子是吧?瞎了你们的狗眼!——不给我带上儿子,我就咬舌自尽!——都是你们这些王八日的害我的!”
当时我就在当场,小利换洗了一件衣服,和他娘坐在拖拉机头一边一个。后面车斗里石头被五花大绑,五六个大汉跟着。石头杀猪一般地嚎叫。
没有了汪三,没有了小利,我感到一种极度的无聊和空虚。小利其实住的离我家很远,我家在村西南头,他家在村子最北靠西的位置。虽然村子不大,但感觉还是有点距离。
还记得第一次我和小利见面。那时候我一个人在跳房,其实我并不知道怎么跳,我就一个人学着他们的模样乱蹦。正是无聊之际,身后有个声音道,我跟你跳。我回头一看,那个人就是小利。
他跳了一圈,挣了三百分,轮到我时,我不好意思的笑笑说,其实我不会跳。小利笑起来,但是他没有笑话我,而是一点一点的给我解说规则。我终于明白了,感觉好神奇的样子。但是我不是很熟练,他又鼓励我,说我跳得好。
我一直跳了好几圈,最后把石子踢出边界才算完。小利说,哇,你跳的真好!那我可不能让着你了。我们俩跳的都很投入,一直玩到天上黑影,实在是看不清楚了才罢手。
那是我第一次玩得这样痛快。双方都严格遵循着规则,平等的竞赛,哪怕失败心里也非常愉快。
第二次,我们在一起玩是玩打瓦。打瓦其实很简单,就是隔着几米远放五块砖头;最远的是皇帝,其次是皇后、大臣、太监、小兵;每人找一个石头,瞄准了去砸,砸到哪个你就当哪个角色;六个人五个角色,没有砸到的就只能当奴隶了。
当奴隶的人要背着皇帝,左右由大臣和太监押着,后面皇后不时地打他屁股;等走出去十来米,皇帝就从奴隶身溜下来朝后面走,其他人不能享受皇帝的待遇,只能等到皇帝大声一喊“撤退”,他们才可以往回跑。
这个时候大家需努力奔跑,因为被奴隶抓住的话,就要背着他走回来的。那天不知道是咋回事,我和小利轮流当奴隶,累得我全身都软了。最后我们俩躺在地上偎依在一起,真有一种难兄难弟的感觉。
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小利不回来。我把脚底下的小石头一脚踢出去老远。我从打麦场出来,走上西去的村道,我想看看有没有拖拉机或者是别的什么车,也许小利他父亲好了呢,今天就要回来了呢。
傍晚的云霞已经退去,一片乌云挡住了太阳。狼山岗子高高凸起,出村的主路被它遮住。
狼山岗子在我们东林村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这里是三林村的分界线,往北上林村,西边是西林村,往南就是红石窝。
听老人们说,这里在原来是扔死孩子的地方。那时候小孩子成活率低,有的都好几岁了染病死了都不稀奇。大点的都十好几岁了,但是没有娶亲,这种要是夭折了就可能埋在少亡林子里。要是刚出生不久或者是不到周岁,就可能直接扔到狼山岗子了。
我害怕看见狼,更怕被狼吃掉。但是那个傍晚,我一步步地走向了那里,走上岗子最高的地方。令人奇怪的是,这里四下一片平静。周围是麦地,只不过因为地势高、缺乏水分,这里的麦苗长得很矮罢了。
这里根本藏不住一只狼,我放心下来。向西极目远望,我看见西林村傍晚的炊烟渐次升起,甚至我还能看到西林村一只狗来回跑着;还有小孩子的哭声,大人的责骂声不时入耳。
但是很显然,视野范围内没有什么拖拉机,也没有什么行人走向这里。
傍晚的乌云扩展了它的面积,把整个西方天边包裹的严严实实。我觉得我还是回去吧,小利不可能回来了。
这时候远处有一辆自行车骑将来,再仔细看的时候后面又多出一辆。我知道,那不可能是小利和他父亲。我意兴阑珊,转身向回走去。但是我又不死心,不时回头看看。
两辆自行车骑到狼山岗子西边坡下,已经是穷弩之末。两个人从自行车上下来,前面的那辆自行车后座上还带着一个人,更准确说是个小女孩。
小姑娘上身一件薄薄的红袄,下身一件黑色的裤子,与村里的女孩子没啥不同。但是,我看不到那女孩的脸,因为她带着一件极好看的面罩。
面罩很大,分内外两层。内层是一块粉红色的布帘子,外层则是一层白色的轻纱。面罩从女孩子头顶垂下来,一直到她胸前,将那个女孩子的脸捂得很严实。不仅仅是眼睛相貌等看不到,就是脖子或者是头发啥的也不能看到。
我从来没见过戴面罩的人。东林村的女人们都是戴围巾围脖的,没有一个是带这种面罩的,于是这个女孩子引起了我的惊奇。
我不觉停住了脚步,等着他们逐渐向我这边走来。骑自行车的是两个三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但是我一个也不认识。我想他们应该是东头的或者是三合庄的。
他们不说话,一直走上狼山岗子,一直走到我的左边与我平行的位置。那女孩子看身高应该比我高出半头,我估计应该比我大几岁。
前面的那个男子抬腿跨上自行车,等着那女孩子上车。女孩子小跑几步来到自行车旁边,她在坐上自行车后座的时候,她头上的面罩向左转了一转。然后她做了一个很优雅的跳跃的姿势,很轻巧地坐上自行车后座上去。
由于刚上自行车,有点不稳当,我看到那女孩子的一只手扶着车座子动了一下身子,还轻轻的“哎呀”了一声。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白嫩的女人的手,五指如笋,指节似藕,指端五个小小的肉窝就像排成一串的小酒杯,煞是可人。
东林村的女人大多都是需要做很多的农活,手也是粗老笨壮,没有几个有时间爱惜自己的手的,就是西蓝子的手也是如此。冬天的时候她的手上冻疮一个连着一个,简直惨不忍睹。
但是那小手很快就抽回去了,看不到了。等到她在车后座坐稳了,自行车开始启动。在超过了我的那一刻,我突然闻到一股淡雅的香气,我能确定这不是张大妮的奶香气,不是我在汪三荷塘闻到的荷花的香味,也不是在樱子果园里问到的任何一种香气。
这时候,分明那女孩子的面罩再次向左转了一个很大的弧度,直到自行车顺着下坡骑的远了,面罩才又向右转回去。
带着小女孩的自行车飞快的下了狼山岗子;但是后面自行车上的男子却并没有立刻骑车而去。他从上到岗子上来就一直盯着我看。当时我一直盯着小女孩,所以并没有太注意他。直到小女孩下了岗子,我才发现后面的男子的一双鹰钩似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那是一种很奇特、全陌生、好阴险、极恐惧的眼神。直到小女孩的自行车跑远,他才收回他的眼神、猛力地蹬起自行车的脚踏板追上去。
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其实也不关心,这和我有啥关系呢?有谁能代替了小利呢?没有人!
我走回村子,看着两辆自行车进了村口。这时候很奇怪的一幕出现了,我看见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不知道从哪里猛然间钻出来,他们跟在自行车的后面大声得喊着“娇娇,娇娇”。那声音震耳欲聋。
我看到旁元,小涛,刚子等等还有好多我根本不认识的小孩子像是突然之间汇集到村中主街上,他们追着喊着,都跟着跑向那两辆自行车去了。
接下来,我看到了更加让我惊奇的一幕。大人们,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有端着碗正在吃饭的,有手里拿着刀、勺或者是钳子等工具的,本来正在忙着家务的,这时候他们听到叫喊声,不约而同都走出了家门,他们一起走向村中的主街。
好像是出事了,我飞奔过来想看个究竟。但是当我冲到村口的时候,我发现路上的人太多了,村子的主路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年老的有的缓步上前,有的迟疑眺望;年轻的人们则兴奋地只知道往前冲。我拼命的往前挤,一边嘴里大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有谁告诉我,这是怎么了?
我看到小智、小立冬,他们也来了,也在拼命的往前挤。最前面的人还在继续的大喊着“娇娇,娇娇。”我看到旁元满脸通红,眼睛睁得几乎要爆出来,他跟在自行车的屁股后面,扯着嗓子大声得喊着,他那伙狐朋狗友也跟着一起呐喊。
这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游行,就连腿脚不便的老头老太都加入进来;这也像是一场临近夜晚的狂欢,所有的人似乎都失去了理智。
自行车一直骑,穿过村正中的主路,向村东头进发一直到闫宅的西胡同。整条胡同已经挤不进去了,旁元他们我也看不到了,他们的位置已经被一群二三十岁的成年人所取代。
因为人太多,并且还有人向这边聚集,我没有选择只能从那条胡同口退出来,但是人太多只顾着向前挤,我被人群裹夹着向胡同口前行,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我的脸好像被挤扁了,接着有人踩了我的脚,踩得我生疼。
我大叫着,手舞足蹈,但是没有人理我。我正要失去平衡摔倒的时候,有人从我后面一手把我抓过去抱起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人是谁,他已经把我举过头顶坐在他的脖子上了。
掠过齐刷刷的人头,我看见一群红着脸的野兽疯狂地拍打着闫家西墙的大门。
旁元坐在高高地一块大石头上,两边是刚子、小涛等七八个他的手下,而我就站在当中,就像电视里审问囚犯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