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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的时候很高兴,觉得一切有人管他,活得踏实了。去了以后,就后悔,因为他离开家后,感到种种不习惯。
疗养院在深山里,再加上有精神病和弱智,所以是封闭式管理。他去的时候,给划分为弱智了。
父亲在那里和一个划分为精神病的人成了朋友,那人祖籍四川,在东四有一个四合院,就他一个人住。他的具体病症是“扩大妄想狂”,表现为他在家门口挂了一个牌子,写着“马列理论研究所”,他自任所长。
他是解放前的大学生,口才很好,在房山疗养院能把医生们都说傻了,说理论不是定论,所有理论都需要研究。他和我父亲一拍即合,两人经常几天几夜地聊天,他还给父亲发了聘书,聘作他的研究员。他的所谓研究所,长期以来只有父亲一个研究员,别人他还看不上。
父亲也没有研究马列,在疗养院里研究的是钢琴。当时戏曲改革,以钢琴伴奏新式京剧《红灯记》,他受了启发,研究用钢琴伴奏传统京剧《空城计》。
房山疗养院在深山里,山形复杂,容易迷路,人很难走出来。父亲就研究北京郊区的地图和县志,最后成功地走了出来。他能从房山区一直走到门头沟区,参加妙峰山的庙会,还有几次走回了北京城的家里,但他从疗养院走出来主要是为了画画。
他背着个画架子,一个人在山里一待好几天。李仲轩是他的外甥,当时在门头沟山区里工作,他只知道李仲轩单位的名称,没有去过,一次越了几十里山路,竟然找到李仲轩的工作单位。
李仲轩在办公室,被门房通知:“来了个怪人,戴个破草帽,背个画夹子,说是你舅舅。”门房觉得是盲流,李仲轩迎出来一见,就叫“老舅”,他则一点不客气,说:“快给我买吃的去。”
不知道他多少天没吃饭了,家里人按路程算,估计是三四天,他提起此事,说是半天。至于他在山里吃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了。李仲轩把饭菜买来,他吃完了,才跟李仲轩说话聊天。多年以后,李仲轩跟我谈起这件事,说:“你父亲是个豪爽的人。”
因为他来去自如,在山里的生存能力极强,没有发生过危险,所以疗养院管理人员就对他放任自由了。后来疗养院受时代影响,医生把病人划分成好几派,开始武斗,他就跟那位扩大妄想狂的朋友说:“我带你走吧。”
老哥俩从深山里出来,一路走到了北京城,再也没有回去。
他这么多年不说法语,一讲就是流利的法语。他上课读写从来不翻字典,因为他半夜里看的都是外文书。
八十年代初,他教法语一月能挣四十多块,赶上一个科室干部,真是不错,家里人都很高兴,觉得他的生活终于走上了正轨。但后来一个人把这一切都毁了。
那人原本是个中学的英语老师,三十多岁的小伙子,他抓住招生广告上“随来随教”这句话,一个月交了七块钱,几乎每天都来。
英国历史上有很长时间被法国人统治,英文里原本有很多法语词汇,他是英语专业的,由英语改修法语,起点很高,又几乎每天来,把时间都占了。父亲自己是个才子,所以很爱才,见他进展迅速,就不由自主地主要教他了。
其他学生再也跟不上进度了,人渐渐少了。家里人劝过父亲,说:“你可以把时间岔开,分成几个程度不同的班,别让那英语老师天天来。”
这么简单的办法,就能维持住法语班,但父亲控制不住自己,那个英语老师一提问,就顺着他的需求教了,别人听不下去,这么陪着耽误时间,实在无趣,最后人都走光了。
英语老师把别的学生都挤走了,一个人来上学,还是一个月交七块钱。他学成后就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我的父亲(3)
这次的法语班就这么散了,父亲没了教下去的劲头,再没办过班。
父亲养成我行我素的习气,因为爷爷做他背后的大树。爷爷就是我行我素的人,他是名士,怪成什么样,别人也觉得应该。父亲小小年纪,受了影响,爷爷带他去饭局,别人不给他预备勺子,他就旁若无人地直接用手抓着吃,大家觉得爷爷是老怪,他是小怪,将来也是名士。
可惜时代变了,他做不成名士,一辈子饱受世俗诟病。
家里人一直在想,做不成名士,如果他做个大学老师,有固定工作,一辈子活在书房-课堂这么个小圈子里,也能安稳地过一辈子。
我认识一个大学老教授,跟我父亲一样是个怪人。他和家人住同一个楼门,但绝不生活在一起,妻子儿女住一套三居室,他一个人住在顶楼的一套一居室。他一个季节就一套规整干净的衣服,上课穿着回家就脱,其他的衣服都是三四个月不洗。
他的生活用品就是五个暖壶,学校里有打开水的暖水房,他拿暖壶打了开水,把面条往里一放,盖瓶塞闷一会,掏出来就是一顿饭。
那种糟面条能好吃么?但他有生活费,还是受人尊重的教授。所以怪人里也有幸运的怪人,我父亲就没有这份幸运了。
其实我们胡同里没有工作的老大学生很多,老大学生多有历史问题,给日本人、给国民党工作过。社会的进步离不开精英文人,但当时大家不这么认为。那些人也都纷纷找到了自己生活的位置,父亲却没有。
父亲在北大念书时,有公派法国留学的名额,奶奶哭着没让去,结果就放弃了。家人后来设想,如果他去了,独自在外国生活一段时间,按他的生活自理能力,也许会死在国外,也许便将他锻炼出来了——但人生不能假设。
他这种人唱戏能成名角,出家能做高僧,过普通人的日子就一塌糊涂了。我常想,如果他出家做了和尚,或许会很好吧?
积水潭有一座净业寺,老百姓俗称“高庙”,因为修在湖边的假山上,现在改为纪念元代天文学家郭守敬的祠堂。爷爷和高庙的老方丈是朋友,父亲年轻时皈依老方丈,做了佛教居士,修习佛法颇有慧根。
老方丈有意培养父亲做自己的接班人,但爷爷只剩这么一个儿子,不会放他出家。老和尚辞世后,庙里的和尚还对我父亲说:“你有资格接任方丈。”积水潭的老邻居有知道此事的,对我说:“你父亲可是位方丈。”
父亲是糊涂人,也做过不糊涂的事,在六十年代他把阎锡山给爷爷的信件都烧了。阎锡山不是爷爷的正式学生,军阀都想当儒将,就给爷爷投了拜师帖,算是爷爷的挂名学生。
爷爷有一篇论文手迹,什么题目记不得了,只记得其中有个比喻,说一户庄户人家的三兄弟在父母死后平分了田产,在一个共同的起点上,老大不善经营,加上孩子多,就败了家;老二善于经营,日渐富裕;老三则参军了,走上另外的人生——三兄弟的处境都不会一样,全国不可能贫富均等。
这份手迹他也撕了。
父亲性格内向,因为他处不好人际关系,他一度不跟同学、朋友接触。但他要走到大街上,跟不认识的人说话却非常活跃,尤其跟小商贩、小手艺人、学生聊更是兴奋。
我想他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因为他在自己的圈子里太惨了?北大的高材生,却一辈子连个固定工作都没有,所以他在圈子外的人里找安慰。
一个男人上了岁数后不是成功人士,社会上会看不起你,但连子女都看不起你,才是最大的悲哀。
父亲凭自己的喜好活着,一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父亲给孩子的那种很亲近很呵护的爱,他不会给我,但他有自己的方式。
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他就开始教我天文,告诉我杜甫的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中的参是猎户星座,商是天蝎星座,这两个星座一个在冬天有,一个在夏天有,永远不可能同时出现。
我五岁的时候,就可以看星座来判断时间了。他同时还教给我工尺谱、京剧唱词、围棋、国际象棋,这些教授对于一个小孩太超前,量也太大,不可能同时学会,但影响了我一生的爱好。
我想,这就是他爱我的方式。
我和李仲轩(1)
3.我和李仲轩
父母婚后十八年生的我。生我的时候我妈近四十岁,爷爷早已辞世,奶奶过六十岁了。
那时没有自来水,有卖水的水车。在北京卖水的多是山东人,一辆木车上装着两排桶,推着卖。桶看起来高高大大,但底浅,实际的水只有看起来的一半。你家要了一桶,他就用粉笔在你家门板上画一道,五桶凑成一朵小花,一周结一次账。
我家常欠水钱,最多的一次欠了五朵小花。吃不起水了,我奶奶就去自己压水,那时一片胡同有个压水机。小时候,奶奶一手抱着我,一手拎着水桶,别人都奇怪,一个老太太怎么有那么大力气?
她是一个太能干的女人,对我父亲是极其宠爱,家里穷得快吃不上饭了,她还给父亲买烩虾仁,从很远的饭馆一路端回来。买回来,看着父亲吃,自己不吃一口。
我母亲对奶奶不得不服气,因为奶奶太能干。奶奶是封建礼教,来了客人,儿媳妇只能在旁边站着,不能坐。差一辈的人来说话,不管多大岁数,也是只能站着。旧时的规矩,是晚辈在长辈面前不能坐。
奶奶把家里的灯泡、簪子拿到早市换钱,给我买零食吃。她是内务府的阔小姐,却什么苦都能吃。也许她觉得自己享过福,为了家里人,也能厚下脸皮。
比如鼓楼大街上有一家做馄饨的,馄饨要用鸡汤煮,奶奶给了他们一只鸡,他们以后见到我路过,就让我去吃馄饨。我是小孩,吃了几次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但他们知道我家里穷,总拉我去吃,不知不觉吃了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