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7章第八十七章
第087章第八十七章
皇宫的夜安静的有些可怕。
月亮与星星的光好似被这庞然大物隔绝了似的,半点都照不进宫中来,陆晏时擡头看了看,只瞧见一方黑漆漆的天与更黑的云,便再也瞧不见别的东西了。
他坐着轿子,看着前方宫人提的灯笼,听着他们踩在汉白玉砖上的脚步声,在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拒绝文宗帝的所谓赐婚。
陆晏时不知道皇上在打什么主意——虽然他也是个所谓的皇子,但生母身份低微,皇帝也并不怎么喜欢他,因而从未管过他的婚事、更不插手他与沈望舒在一起的事情,也不知今日为何突然要想起来给他赐婚了。
他不知道皇帝给他乱点鸳鸯谱的对象是谁,但只有一点他可以确定,就是皇帝要配给他的人绝不可能是沈望舒。
陆晏时当然不愿意,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有沈望舒一人而已。
他正思忖着,轿撵已经停在了太极殿的门口。
太极殿正殿外守着六个侍卫,有个提着灯笼的宫人见陆晏时来了,忙点头哈腰地将他带了进去,头也不回地往后殿亲贤阁的位置走去。
院中三五步便有一个侍卫,正笔直地站着岗,便是皇子从他面前经过,他们也依旧目不斜视地站在那里,好似冬日里不屈不挠的竹,陆晏时穿过一条长廊,终于走到了挂着“亲政亲贤”匾额的亲贤阁前。
文宗帝正在殿内等他。
他年纪尚未到花甲,鬓边却生出了不少的白发,面上却见不得什么老态,眼睛下虽然横着几道沟壑,模样却仍旧俊朗,倒与陆晏时有几分相似,可见其年轻时英俊的模样了。
亲贤阁内灯火通明,文宗帝坐在一盏灯后,正低着头在批阅奏折,听见陆晏时进来的声音,竟是连头也不擡,待到陆晏时恭恭敬敬地向他问过安之后,文宗帝才放下了手里的笔,问道:“知道朕为何叫你来吗?”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听着好似半点感情也无,陆晏时低着头答:“儿臣愚笨。”
“是件好事,”文宗帝道,“今日一早,太常寺卿就到宫里来求朕,说他女儿虞妙瑛钟情于你多时,因此他来向朕求一个恩典,求朕给你们赐婚。”
“朕考虑了一番,觉得虞姑娘秀外慧中,配你正好,准备允了。”
“父皇为儿臣思虑周到,儿臣深感惶恐,”陆晏时并不意外听到虞妙瑛的名字,他深深向文宗帝鞠了一躬,这才又道,“只是儿臣已有意中人,还请父皇收回成命,拒了虞姑娘的一片痴心。”
文宗帝却不答他的话。
他只用一双鹰似的眼睛在陆晏时身上扫了一眼,说:“朕是在为你好。”
陆晏时的生母出身草根,他身后没有母家出力,想要在朝中站稳脚跟并非易事,若是娶了虞妙瑛做妻,既可以获得她家的助力,还可以叫虞家与太子生出嫌隙从而削弱陆稷的羽翼,对陆晏时来说绝非坏事。
文宗帝似乎有些不耐烦:“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还要朕一字一句地教给你吗?”
偏偏陆晏时油盐不进,即便面对帝王的不满,他也依旧不卑不亢地道:“望父皇成全。”
他不需要这样的助力,也不屑拿自己的婚姻作为争权的筹码,他此生非沈望舒不娶。
文宗帝却冷笑一声:“沈望舒那种身份,你若真的喜欢,待婚后擡做妾室已是擡举,你还真觉得她能配得上王妃之位?”
陆晏时不喜他人诋毁沈望舒,可面对着皇帝,他也并不能直接反驳,只好说:“但虞姑娘心胸狭窄,还有下毒害人之嫌,并非良配。”
他还是要拒绝。
文宗帝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女子有些手段不是坏事,太过善良反倒不好。”
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只听他问陆晏时道:“怎么,朕给你的恩赐,你不要?”
陆晏时难得的沉默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皇帝为什么要给他赐婚了。
文宗帝不让他离开京城、不给他封地、甚至今日为他赐婚的目的其实从来都只有一个——他需要陆晏时这个儿子去牵制陆稷,顺便再告诉陆晏时这个要求颇多的儿子一个道理:这天下间所有的恩典,向来都只有从他这个皇帝的手里漏出来的道理,陆晏时怎么想、怎么求、怎么开口要都没用。
陆稷生养在文宗帝身边近二十年,他当然知道这个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清楚陆稷的手段,陆稷杀了其他皇子的事情,他向来都是清楚的。
但他不在乎。
自古以来,皇权的争夺之路就是靠鲜血与人命所堆就的,不论是谁想要坐上皇位都免不得手染鲜血,陆稷作为皇权的继任者所表现出来的狠辣与狡诈都叫文宗帝十分满意,便一直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陆稷成长了下去。
可到如今陆稷真的羽翼渐丰的时候,文宗帝却又开始不满他的野心勃勃,不满他盯着皇位蠢蠢欲动,更不满他势在必得、大权在握的模样了。
不论是哪一个皇子,不论他有多么优秀,只要他表现出想要皇位时,那么他的优秀与狡诈就成了皇帝的威胁,再加上文宗帝日益老去,他十分需要有人来牵制、制衡陆稷,好叫陆稷的注意力从皇位转移到一位新的对手上去。
陆晏时看着被自己踩在脚下的金丝羊毛地毯,看着坐在雕花楠木书桌后的皇帝,突然觉得无比的恶心。
他觉得自己的生父、手握至高权力的皇帝好像一个可怖的怪物。
他的几个儿子们在为了权力自相残杀,他这个父亲不仅心知肚明,甚至还要放任他们去厮杀,活生生地滋养出一个杀人不眨眼、六亲不认的陆稷来,却又在陆稷向他露出一点獠牙的时候怕他贪心不足伤害自己,火急火燎地将陆晏时这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大张旗鼓地接回京去,只为了转移陆稷的目标、分散陆稷的注意力。
尤其是陆晏时这个儿子还十分聪明,又在科考上大放异彩,文宗帝更不可能放任这样一个好苗子隐去,他不但不会叫他远离朝堂,还要赐给他武器与爪牙,给他能够与陆稷分庭抗礼的本事,好去抵挡陆稷日益嚣张的野心。
从陆晏时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只有一条路可以选:与陆稷争斗,一直斗到他们两败俱伤,斗到皇帝满意为止。
至于最后谁能够夺得大统,就要全看皇帝的恩赐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至高无上、毫无制约的权力却让皇帝变成了一个活脱脱的怪物。
他虽然依旧披着一张人皮,但身为人应该有的感情却早就已经被他所摒弃,他不懂情,也没有了爱,如今在那一副皮囊之下活着的,不过是一个腐烂的、醉心于权力的怪物罢了,不论是谁想要从他的手中分走分毫的权力,他都会毫不犹疑地露出獠牙来将那人撕碎了。
陆稷如是,将来的陆晏时也是如此。
伺候皇帝的宫人在陆晏时来时就已经被摒退,如今偌大的宫殿里安静的仿佛落根针在地毯上的声音都能叫人听见,烛火在宫灯之中轻轻摇曳,照的陆晏时的影子落在地上时好似正在不安地晃动,陆晏时看着那道黑影,突然想起那一日在马车上,沈望舒对他说的那一番话来。
她说她不愿意入宫做妃,甚至连皇后之位都不肯要,因为这世间的人都是皇帝的奴隶。即便是贵为皇后、生为皇子,也不过是比寻常人过的快活几分的奴隶罢了。
所有的人都被奴役在皇权之下,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个名为皇权的怪物,生怕他一不开心便会要了自己的性命。
不论是多么贤明的人,只要做到那个位置上去,只要尝到过无限的权力所带来的滋味,便会被这奢华的皇位一日日地腐蚀心灵,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个腐烂的怪物,住在皇宫之中的人尚且如此身不由己,又何况在外苦苦挣扎的百姓呢?
陆晏时在此刻总算想明白了沈望舒那时的话,也终于明白他要做的事情并非只有夺嫡争权那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