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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轻注沉檀吐沉雷

第九章

轻注沉檀吐沉雷

刚刚被一场无妄之火吓唬过的高家,彩灯都被吹熄了,各院各屋家常照亮的灯火也减去不少,戒惧昏沉。

雪信站在院子里抬头看月亮。月亮是件有趣的东西,古时月缺,今时月也缺;古时月盈,今时月也盈;月无恒常,乍满又缺;月之盈缺,亘古不变。就在今时今刻,月如银镜高悬,光冷澈水,似把这座总是充满欲望与恐惧的宅子荡涤了一番,闭上眼,隔着眼皮也看见一片白亮。

正房的门一响,她睁开双眼,看见秀奴站在门口,人还没出门槛,先闻见了秽臭,才看见秀奴手中的铜盆。

“我听见他叫你,以为有事,就进去看看。他刚醒了一次,吐了。我端水给他漱了口,接着他又睡下了。”秀奴端着盆,畏畏怯怯,像怀着赃的贼被堵在门里。

雪信只是“嗯”了一声,两人相对都出神了,秀奴忘了要出去,雪信也忘了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还是雪信先把神收回来,点点头,平静道:“辛苦你了。”说得客客气气,听不出喜怒,也辨不出她对此事的评断,算是越俎代庖,还是分内小事,“厨间灶上热着醒酒汤,你去端给他吧。屋子里打开窗子过过风,吹散秽气。你之前送来的各色花精在妆台匣子里,也取出来熏熏屋子。”她这样一五一十地交代是屋子的主人把烦人的脏活累活交了出去,也同时把触摸屋子里所有东西的权力交了出去。

秀奴没回过神来,也不多想,把铜盆往门槛下一墩,逃也似的就按雪信的话去做了。小厨间里一会儿“哐啷啷”一会儿“乒乓乓”的,秀奴心慌意乱,不是打翻油瓶就是带倒了盐罐。雪信把门槛边的铜盆端到院外,走回来时,正见秀奴双手捧着满满的一碗醒酒汤,如履薄冰。

“我送进去了?”秀奴还不相信雪信把这样的好事让给她做。

小小的汤碗里倒映着一轮满月,不住地摇颤,一下皱了,一下又散了。

雪信催促她:“去吧,在外面站久了就凉了。”

秀奴进屋去了。

不多时,窗子被从里头推开支起来了。雪信闭住气息退到了小厨间。瓦罐里还剩半罐醒酒汤,储在幽深的罐腹里,举着烛火从罐口望下去,一星亮点在汤上浮着,静静的,不皱也不晃。

院子里又响了几声,是粮袋砸落地面的响动。这个苍海心,不是说睡去了吗,怎么还在遛他的猫头鹰?

小厨间的窗户纸透出点光亮时,高承钧一头撞进来了,他全身的血管里还储着浓浓的酒意,在摸向水缸的中途停下了。他麻痹的嗅感还是捕捉到了一缕冷寂的香。

小时候,他蒙着眼睛,凭着这缕香也能扑捉到她,后来这缕香藏在记忆里,成了他绝望时轻嗅的花朵。她好像还担忧地问过他,是不是身上的香气变化了,他一直没有回答,他认为这个问题并不是个严重的问题。

当他站在黑暗里,只有一缕香、一个若有似无的影子能抓取时,他才惊觉,是变了。存在记忆里的馨香与身影和眼下的居然完全合不起来。到底是他刻舟求剑,还是她走得太快,他跟不上了?

怎么可能不改变呢?

在华城时,她像被牧人畜养的小羊,按时起居,按时吃饭,吃什么不吃什么,都有严格的约束,她的心里装满轻松的抱怨,对自由将至还有巴望,一切还算纯粹。

到了安城,她以为自己可以支配命运了,却被更大的命运支配起来。每一段平静的安居都不能长久,不是奋力争取,就是拼命逃亡。只能在摆到面前的东西里选择,她装腔挑剔,掩盖本质上的窘迫,像有一只调汤羹的手,一不小心颤一颤,洒下去的料就超出了控制,五味杂陈。

过去她食香,现在她饮药;过去她身上的香气带着沉香的蜜调,如今这股甘美悦人的味道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草药的苦意。一碗汤药端到面前,还未入口,闻一闻就觉得苦得全身毛孔都闭住了,捏着鼻子灌下去,苦得全身激灵灵打战,赶紧抓起蜜饯往口中填。又要过上好久才会察觉一股别致的香气漫上来,远胜蜜饯那种甜而简单的痛快。

苦香也是香吧。

高承钧呆呆地问:“你怎么黑灯瞎火地坐在这里?”

黯淡的一圈轮廓一动也不动,声音淡淡地飘过来:“蜡烛烧尽了,忘了再点。你怎么放着觉不睡,黑灯瞎火地跑到这里来?”

高承钧已经忘了摸到厨间是要找一瓢水喝,他浑浑噩噩却也知道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雪信陌生了,他们之间的默契也不可靠甚至也许不存在了。

高承钧说:“你再等等,等等我。”

回答他的是一串密密索索的小鼓声。火折子亮了,雪信点燃了一支新蜡烛,高承钧才看清她另一只手上攥着的是一只斑斑驳驳的小拨浪鼓,怪异与陌生的翳云更密了。

“我知道。”雪信细声细气地回答,“我想通了。你是不会拒绝我的,什么时候都不会。只是这件事太让你为难,你也没有把握,所以不敢也不能答应我。其实你已经在做了。”

高献之用了种种借口把这个他厌恶至极的长子赶出家门,把他推入艰险,却也磨砺了他。

高承钧早年在高家军中被编入决死队,他的勇武之名已在军中拼了出来,上下大小的军官大多是暗暗认可他的。高献之坐在家中酒池肉林,歌舞升平,那一面臭名昭著的催粮大旗交给高承钧去掌,于是高承钧代替他掌领了手下骁骑,在这片土地上建立新的威望,哪怕是用杀戮和颤栗堆积起来的威望,也是威望。

所以,元夕夜他进不了家门也不寂寞,他可以叫上一样回不了家的军官们喝酒。那些他看得上、也看得上他的军中翘楚,也需要把暗中认可的态度放到明面上,成为更有煽动力的拥护。

雪信已察觉了他的心意,可高承钧转去看墙上跳动的烛影,她的影子侧身坐着,好像纸剪出来的人影。重压没有消弭半分,反是更甚。她察觉他藏在最底下的心机。

皇上要的只是动一动高家,换个不那么狂妄危险的人,替朝廷镇边戍土,要不要动高献之的命,皇上也还没发话。高献之是封疆大吏,也是皇上少年时的朋友,理当由皇上亲自处置,于是高承钧选择了一种对父亲最温和的方式完成使命。

高承钧没有忤逆高献之,相反,他很顺从,然而就在沉默的顺从里,在绝境和死地里,他一点一滴地收集着高献之从指缝里漏撒下的权威,试图取而代之。如今横亘在雪信与他之间的问题只剩下一个,到最后,要如何处置高献之。

高献之对高承钧没有舐犊之情,高承钧却始终不能割舍这个父亲,就如在残暴的君父治下,人们并不是时刻想着推翻他,而是在他的规则之内力争上游,避免残暴的戕害。因为君在,规则还在,无父无君,人心无所依从。

高承钧不会要高献之的命,但雪信要高献之以命偿命,两个人要的结果谈不拢。

索性不谈了,先斩后奏,先把人心争取过来,把军权握在手里,等他完成了对朝廷的忠,再要拿着这份忠的功劳向皇上求个行孝的机会,求皇上对父亲容情开恩。等皇上赦了高献之,雪信也就闹不起来了。毕竟,已经把高献之从位子上拉了下来,略施惩罚,打掉了气焰,还不够吗?再闹就是胡闹,皇上也不会支持她的。

高承钧的打算被雪信提前猜出来了,那么她一定不会让他按部就班地做完,本来就不轻松了,她要是乱搅,大概会更艰难。

拨浪鼓在雪信手里捻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高承钧说:“雪信,为什么秀奴伏在我床沿上睡着了,你却坐在这里?”他隐隐担忧着,话出口却变了味道,成了质问她的失职。

“求而不得,我心同她心,她心同你心。”她凉凉地说出来。

绕在里头的三个人,挣扎在不同的痛苦里,雪信恨高献之而不得杀之,高承钧渴盼父亲的认可而不得其青眼,秀奴倾慕高承钧而不得近之,事不同而心同,其心可怜,其心可恨。

“能不能撒手,把一切都交给我?我会把事做好。”高承钧本打算不发一语,置其事外,埋头把结果拼出来了,再与她讲道理。道理讲得通就讲,讲不通,反正结果已经如此,她也强争不过。

但眼下不是她不甘心抽身事外,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雪信按捺下来,咬住一边唇角说:“若没我的事,我当初就不必来安西。”

“你来,是给我的利诱、奖赏、补偿。”高承钧说。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他从不需要雪信参与他的计划,只需要她留下,这是结果。这与雪信的计划相反,她确信自己来到安西是为了亲手做点什么,亲眼见到了结果,才好安心回安城去。

原来他们之间谈不拢的事不止高献之的生死一件。

高承钧要成为高献之的继任者,在某些地方就必须要像高献之一样,独裁专断,刚愎自用。他身上有着高献之的血,不用学,是天性。得不到父亲的认可没关系,成为父亲一样的人,亦是不着一言的认可。

他隐忍压抑,潜于九地之下,暗中蓄力,一旦登于九天之上,定然是变本加厉,呼风唤雨,炫耀他的力量。他不会眼看着皇上严惩高献之,他也不会听凭河东侯把雪信带回安城,只要他取代高献之掌握了绝对的力量,就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手握重兵天高皇帝远就可以和皇帝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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