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初心不枉岚霭深
第二十章
初心不枉岚霭深
原先的那一支,原来也是一套十二支,是大长公主十六岁那年,当时的皇上,她的父亲赐给她的礼物。月大人本也是朝中大臣家中的小女儿,自幼送到宫中给大长公主做玩伴,后来又做了宫中女官,与大长公主始终保持着稚年时手帕交的情谊。
当今皇上即位第二年,便改弦易辙,令教坊革新。月大人是新朝建立后的第一任教坊使,从皇上那里领了任务,便对当时的乐舞作了大刀阔斧的修改,大到风韵气度,微至舞簪花钿,都给改了。
其实说是革新,不如说是复旧。
已历三朝的月大人,对皇上的脾气、口味摸得很透。皇上与再前一朝的皇帝,也就是他的伯父性格相似,平和淡然,治大国如烹小鲜,所以所谓革新,也不过将再前一朝的东西拿出来略微修改而已,重在朴拙随意,不需刻意雕饰繁华。
于是月大人将大长公主的点翠金簪借去,依样打造了一套,作为羽衣霓裳舞的舞簪。事后,大长公主便用沉香木盒子装了其中一支金簪,赠与月大人留念了。所以雪信当初带来的那支点翠金簪,确实是月大人的,可是它的更上一任的主人是大长公主。
月大人孤身一人,没有嫁人,但有过一个女儿,是与雪信差不多时候出世的。一来是大长公主看月大人第一次做母亲,独自照顾女婴,始终不是很牢靠;二来一个未婚配的女人家里多了个新出生的孩子,坊间定然是诸多流言蜚语的;三来,也希望通家之好延续下去,便与月大人商量了,把她的孩子接到府里,正可以与雪信作伴,想孩子了就来大长公主府上住几天,忙公事便回自己家歇息。
那一阵,安西四镇节度使高献之一年一度来安城斗舞的日子又近了,月大人领着乐工舞伎编排新舞,经常宿在掖庭,无暇回去看孩子。
火起那夜,大家先忙着救大长公主,又忙着抢东西,那个没有母亲照管的小女孩,自然是被人遗忘了。
总之那一夜,大长公主府中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一个被烧死了,一个走失了。到底死的是谁,不见的是谁,只能靠猜测,没有人知道。
河东侯是个急脾气的人,女儿丢了就满地找,得知女儿死了就闭门一个月没说话,双眼憋得通红。皇上怕他经受不住反反复复的折腾,便没有把内情告诉他,怕他重燃了希望,又抱着飘渺的希望把安城里每间房子翻过来找,最后绝望。
那时候的雪信,应该已经与带着她的婢女走散了。她遇到了高承钧,跟着高承钧出城往西去了,所以皇上与河东侯怎么找也找不到。
于是皇上那些年不断派出人去在全国寻访,却也是徒劳。当时都找不到,后来小女孩长大了,模样变化了,就更难认出来了。也不能让河东侯跟着寻访使者各地跑,看到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就让人家袒衣露背验身啊。
后来还是锦书写了信,说那个孩子找到了,是被沈先生找到的。她一开始并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只是看沈先生对这孩子的态度特别,心下里奇怪,观察了好几年才从他口中套出孩子的身世来。
说起来,沈先生也是这个孩子的表叔叔,也是血亲,他要证明这个孩子的身份也是不难的。
孩子落入沈先生手里,皇上就不好插手来夺了,只有等着合适的机会,让锦书把孩子送到安城来。
雪信听完自己的身世低头了好一阵,忽然说了一句:“那么,我如今并没有高攀高家。”她很是耿耿于怀,皇上既然知道她的身份,却又百般阻挠她与高承钧。当时,她以为是自己身份低微,没有资格与高承钧谈婚论嫁。
“月女官不是你的母亲,但高节度使依旧是你的仇人。”皇上看着她,轻轻说。
似乎只是手指头一戳,她就被戳中了要害,倒下去了。虽然月大人不是雪信的母亲,可她在雪信危困中收留了雪信,全心全意照顾她,还将自己的所学传给了她。月大人依旧是雪信的师父,是可敬的长者。高献之放恶犬咬死月大人那笔仇,是不能算了的。
雪信灵光一闪,冲口而出道:“就当我算了,陛下也是不能算了的。”
不管高献之与皇上有多厚的情谊,也都是早年的事了。高献之仗着有这层关系,目无君上,杀人放火,越发放肆。在斗犬与斗舞中,高献之全力以赴,寸分不让,是不是有一天他也会带着他手下的军队来到安城与禁军们一决高下?吃情谊的老本总有吃光的一天,皇上能忍着他,是情谊还有,耐心未尽,时机未到,但下手翦除高献之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皇上点点头:“你很聪明。”
雪信说:“高献之也聪明,可他为什么想不到?”
“不是想不到,是不在乎。他手里有军队,我手里却没有对付他的办法。他连自己儿子都不在意。”皇上背着手,沿着花田踱了几步。
雪信不由跟着他走下去,听他说话。
“高家经营西域四十余年,根深蒂固,俨然已是国中国,朝外朝。高献之坐镇西域平衡了各方力量,也是我朝对突厥各部的一道屏障。”言下之意,不但高献之极难撼动,把高献之弄走后,西域的局势也将是个烂摊子。
“他并不是没有在意的人,他年年给我师娘送礼物。”雪信说。
“可我不能用你师娘做什么。”皇上盯着花田中的某一处,似乎他心里的影子偷偷走了出来,走到月下的花田里。
“爱屋及乌,就连我和曲尘也有了价值。”
“我也不能用你和曲尘做什么。尤其不能把你放进去一搏。”皇上又说,他看一眼雪信,又专注地看花田。
“叔叔,你需要我的帮忙。”雪信固执地提醒他,她找回了尊贵的身份,也要承担起她的责任。王侯贵胄家的女儿,婚姻多是满足家族利益的需要。
“我希望你能找个简单的人,有能力哄你高兴就够了,别的你已经不缺了。”皇上说。
雪信伸手掩住小腹,这里还是一片平川,什么感觉也没有,几乎不能让她相信,她如今连孩子都不缺了。每一回,她在绝望中抓到一点机会,以为会有转机,可接下来遭遇的是更深的绝望。
“我会找河东侯谈谈,尽量让你过得轻松舒适,免除额外的负担。”皇上点点头。他点头有许多意思,这一次的意思是就谈到这里吧。
玄河走到雪信身边:“我送你出去吧,河东侯还在外头等着。”
河东侯一会儿见不着女儿都没着落,女儿深夜要入宫找皇上聊天,他也不放心,于是干脆不睡觉了,亲自驾马车送女儿过来,又在花田外等着接女儿。
玄河负责把雪信从河东侯面前带到皇上面前,再将她从皇上那里还到河东侯手里。他们看得如此密不透风,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她成了尊贵的郡主。他们都知道雪信是个个性强悍又有主见的女孩子,生怕她太有主见了。
皇上封雪信为郡主的同时,已经下旨给高崔二家赐了婚。高承钧也已送了聘礼过去。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麻烦事多着呢。高承钧与崔家都是心平气和,不急不躁地敷衍着六礼。
河东侯在花田外头实在无事可做,早已给马车摆好了踏脚凳,又挪来挪去摆弄好几回,生怕摆得不正,雪信上车不便。这会儿他踱得没意思了,正坐在踏脚凳撮起嘴吹胡子,见雪信走出来,忙跑上去问:“都说好了?”
雪信点点头。
“那就行,那就行。上车回家。”河东侯颇为欢欣,爬到车夫的位置上坐好。
他压根不问雪信从皇上那里听到了什么解释。雪信执著于自己的来龙去脉,偏要知道,他就陪着来问一问,他自己是不在意也不费这个脑子了。女儿怎么丢又怎么回来的,都是小节,背上的血蛊刺青即是一切。
长南观与宫外自有一条路径,不受宵禁约束,平日里方便玄河出入替皇上办事,也可以抛开繁冗的手续,把皇上想见的人带到长南观中会面。由此入宫时,河东侯把扈从留在了门外,回去时还是走这条路,一过那道门,六个扈从就拍马随了上来。车前两个,车后两个,车左右各一个。
坐在车厢里摇摇晃晃,雪信冲着河东侯的后背说:“白儿给他们喂瘦了。”
苍海心的那些狗后来也被军士们赶回大风院中,还有良马、猎豹、鹞鹰、猞猁,都曾是家中男主人一掷千金买回来的宠物,任其自身自灭也很是可惜。河东侯自己也爱骑马爱打猎,见了这些好畜生也是暗暗赞许了一下苍海心买东西的眼光,然后便全单接收了过来,给马夫豹奴鹰奴涨了一倍月钱,依旧在原处饲养。
只有那只叫白儿的拂林犬,小巧黏人,没啥危险,被特许带回了侯府。因为是陪着雪信的,河东侯特特给它也开了月钱,狗食也是分开另做的,比家仆婢女们吃得都好。做狗食的人都会偷吃掉原本做给白儿的鸡油、牛肝、猪肉末蒸饭,把自己的饭倒进去,加点面酱搅一搅。吃精吃刁了的白儿过来闻闻,就一脸嫌弃地走开,宁可饿上一顿,也不接受这难吃的饭。送狗食的也不管,饭就放这儿,你爱吃不吃,这顿不吃下一顿还是这些,一只狗还挑食。饿了两顿,白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去吃那酱拌饭。
狗不会告状,但吃好吃坏,模样是看得出的。没几天,白儿瘦了,皮毛枯涩了许多,原先趴下时圆润的小屁股居然成了尖尖的。它时常把下巴搁在两条前腿中间,哀怨地看着雪信。雪信一抱它,份量都轻了不少,就知道狗食偷工减料了。
河东侯说:“岂有此理,回去我就让做狗食的厨子和送狗食的都别干了,到马厩里铲屎,看他们还偷吃不偷吃。”
雪信说:“我想让小桃小碧回华城找家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