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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愁困路长唯欲睡

第一章

愁困路长唯欲睡

暮秋的旅途上,一路冷雨扑面。

从长安到龟兹有南路与北路两条路可选。南路近许多,但道路要穿越沙漠,沿途白骨累累,走得艰险。北路虽长,走起来却轻松些。

人人都被雨水浇得一脸铁青,头却丝毫不低一点,平端着下巴,在马上直视前方。

这是一支仅有百余人的军队,看人数,应该是悍勇的飞骑军一类的队伍,但他们的前行甚至慢过了普通商队。

这是一支携带丰厚陪嫁的送亲队伍,而似乎没有人面露喜色。

河东侯是策马走在队伍中部——那部小房子般的马车旁的。他踢动马刺,追上队首的高承钧:“你去陪我闺女聊会儿。”

高承钧在马上低下头:“雪娘子那里有人陪。我还是与兵士们在一处吧……”

河东侯看见他就来气,向身旁空抽一鞭:“那都是我的兵又不是你的兵,你娶的是我闺女又不是娶我的兵!”

“是,父亲大人。我这就去。”高承钧不再推脱,直接拨马掉头,向后去了。

河东侯是真不喜欢他,于是连这声“父亲大人”都觉扎耳。叫他去,他不利利索索地去,挨了骂,却立刻就去了,还恭恭敬敬称你“父亲大人”,真是看着就烦,想想更烦。自己的宝贝闺女偏要嫁给他,为了嫁给他连命都不要了,把肚子里的宝贝外孙也打掉了。

“我和小高一起掉水里,你先救哪个?”

这个问题河东侯好几次想问闺女,怕闺女为难,又怕闺女眼睛一垂,说救小高,终于没敢问,便更想把高承钧找来暴打一顿了。要是每回他想打高承钧时都能顺利地打了,高承钧估计都活不到踏上这次由老丈人押运的送亲旅程。

不过河东侯终归是偷偷摸摸把高承钧找来打了几次,怕闺女舍不得,一着急又作践自己,于是命令高承钧挨了打也不准说,回去擦点伤药,脸上青肿没消不准来见雪信。

繁繁絮絮的礼节在雪信卧床休养的一个月里就做完了。按女医官的说法,自然是要养上半年才勉强可以行动的。但事情也等不及,雪信也不愿等。皇上便赐了她这部八匹马才拉得动的马车,给她布置了个安上轮子就拉得走的卧房,免去路途上的一些劳顿。

车厢底下的夹层里铺了半尺厚的棉花,车厢内四壁悬挂多层毛毡,走在安城四平八稳的官道上,丝毫感觉不到颠簸起伏,道上的车马喧嚣也扰不进来。出了安城,道路开始不平,她的休息终归受了点打扰。

高承钧拉开马车侧边的移门,因为怕冷风卷进去冻了雪信,只敢推开一道缝,便迅速闪身钻了进去。其实无碍,有几层厚毛毡挡着,人走进去还要折三个来回,风是透不进去的。气息不流,所以里头也不生炭,不生炭,也就爇不了香,只是贴着最里层的毛毡,挂了一圈银错金的熏香球。球中所填香料也是由皇上身边的道士玄河写了方子,交给医官们配了的。方子开得谨慎小心,不敢有些微的浓烈刺激,只是柔和低回,好让人一路宁心安神,少发脾气。

雪信裹在一堆丝绵被子里,斜倚床榻,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犬,权当是不用生炭的手炉。

有两个小婢女在车厢的角落里缩着,两人来来回回翻着绳。不是小桃小碧,是两个生面孔,高承钧不认识。

见高承钧进来,雪信蹙起眉,近来她见高承钧,总是如此神情。

连两个小婢女看着那两人,都替他们紧张。

高承钧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想给雪信掖好肩膀上松开的被子。雪信向里一缩,眉头又是一紧。连她怀里的狗都欺负高承钧,不仅凶恶地瞪着,还发出恐吓的咕噜声。

高承钧在外头淋了雨,一接近,满身潮冷的气息就向雪信逼了过去。他也察觉了,尴尬地停住。

两个小婢女一看,明白了,丢下绳子,一人找了一条干手巾,替高承钧抹衣甲上的雨水。好歹有人来搭理,给他解了围。

擦干了,他还是脏,满身泥尘,不卸甲胄,不换干净衣服,还是不能坐到雪信榻上去的。

婢女给高承钧搬了张月牙凳,他挨着床榻坐了,看起来隔了老远。高承钧顺手从榻几的水晶果盘里拿起一个橘子剥。

他们都努力想找出几句不会挑起冲突的话,填充两人间的距离,可不疼不痒,说了和没说一样。真正想说的话,对方一定不爱听。

嫁给高承钧是雪信小时候就给出的承诺,后来遭逢了那么多变故,她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得以嫁出。

而雪信嫁给高承钧,又并不只为了嫁给他,她是一定要对他的父亲高献之做点什么的,这点两人也都心知肚明。所以她带给高承钧的不是全盘的欢喜,可以说,有多欢喜,就有多愁虑。那边是他的债主,他们家欠了她两条命,不是他挨了她爹几顿打,又拼命对她好就偿还得了的。

所以高承钧怕起了雪信,被河东侯打过,伤也养得尤其慢,那一个月里也就来看过雪信三回,来了又想不出什么话对她说。其实往日里都是雪信找话对高承钧说,她一沉默,高承钧更不知如何开口,他不开口,雪信就蹙眉,然后越加不愿意开口。

他们已经相互熟悉到,不用当面开口,也猜得到对方要说什么,也知道对方猜得到自己的回答的地步了。

她一定是提出他做不到的要求,他一定是以沉默拒绝。沉默里一句都不用说,已经谈崩了。

橘子剥完了,高承钧自己也不吃,欠身递过去。

雪信也不接,横了一眼:“放着吧。”总算是说了一句话了。

“你要不要躺下歇会儿?”高承钧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搜肠刮肚冒出一句。如果她躺下歇了,他还能给她拉好被子,尽一下体贴的义务。

“我早就躺累了,坐起来才是歇着。”雪信没好气地说。对她而言,足不出户休养的日子与坐牢也没什么分别,不管白天黑夜都躺着,躺得腰酸背疼。昏昏沉沉只是睡,睡到再也睡不着。

高承钧又哑了。

两人脸朝着脸坐着,却没有话语的热络,抱怨和敌意就会暗暗酝酿出来。他是撑着,雪信却受不了:“好了你出去透透气吧。”

如蒙大赦,高承钧站起来,临出去,他却恋恋不舍地回头望向头也不抬的雪信。他忽然想在她身边多坐会儿。

听见高承钧确实出了车、合上了门,雪信才慢悠悠地拿起果盘里那个剥好的橘子,掰开,一瓣一瓣地辨滋味。她也是想他多坐会儿的,可是看他逼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更生气。

到了车外,高承钧还要挨河东侯的骂。

“进去吃顿饭也比这工夫长!你小子用没用心?”河东侯总觉得闺女是一时冲动做了傻事,如今后悔了,见高承钧也气不顺了,才一见他就赶他出来。河东侯几次都想带着队伍打道回安城,退了这门婚,让皇上另作打算。反正是涉及闺女的事,他就敢犟起老脸跟皇上顶。

可与雪信一商量,她还是拧着。

“出来了就没有无功而返往回走的道理。”雪信狠巴巴地说。

“是孬种还能吓一吓,是暴脾气还能激一激,可那小子是个软钉子,骂都骂不出个屁来,根本成不了大事。”河东侯对这块料也是愁。

“他没出声不是因为没知觉,他是在扛。”雪信说。

河东侯于是更愁:“闺女,你是真喜欢他?喜欢他,就应该不舍得逼他。往死里逼的是仇家。”

雪信说:“我们是仇家。可我也是仗着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才能逼住他。”

“这事儿过去了,就跟爹爹回华城。爹再给你找个好夫婿,开开心心过日子。”河东侯一个脑袋胀得有两个大,从来爱吃爱玩倒下就鼾声如雷的侯爷,好几天夜里都在床上翻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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