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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夜雪惊沙蔽貂裘

第二章

夜雪惊沙蔽貂裘

浓香味、血腥气和让人胆战心惊的喧嚷声都好多了。雪信贴着高承钧的胸膛,他说话清晰又闷闷地传进她耳朵。

“父亲。”高承钧给高献之的也只有这两个字。

高献之脖子上有一根筋在跳,提剑的手弹了一下,落下去,又迟疑地提起来。

雪信忽然在高承钧怀里转了个身,面向高献之:“父亲。”

那柄剑再度垂下去了,剑尖还在颤。

“我初到安西,不惯食宿,加上路上颠簸劳顿,也是累了。恕我无礼,我和承钧先退席了。”雪信拽起高承钧往外走。

既然高献之刚刚亲口许诺了她一个好大的特权,她也不能浪费了。她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敢不让她痛快的人都要去死。

所有不小心挡在她面前的人还是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装作继续做手里的事,还是退让出一条路,或者应该拦阻一下?就在那些舞姬、乐工、奴婢偷眼去窥高献之脸色的时候,雪信已来到他们面前,毫不客气地将其拨到一旁。他们也没法抗拒,似乎雪信的力气极大,而他们都是纸扎的人偶,轻轻一推就出去两三步。

在门前,雪信停下来,不慌不忙地对高承钧说:“给我找找披风。”

话音刚落门前就是一阵慌乱,众人像是被惊散的鸡鸭群,不知道是跑去躲起来,还是给她找披风去了。

又是陆寄娘最先找到了披风,抱过来亲手给雪信披上,给她系好了绸带,还轻轻地在她肩膀位置拂了拂,大概是看那里的一片毛逆了过来,不大平整。雪信并不认识她,只是这一拂,令她心上根根竖起的刺收了收。

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月大人。大概是那相形于安城风尚,落后了十几年的发式,那端庄守旧的衣装,还有那慈母般的一拂,令她怀念起了曾经被她误认作母亲的月大人吧。在这结局未知的博弈里,她感受到了一丝无法伪装的善意。

她也对陆寄娘报以一笑。

高承钧被她牵着,像是一匹马,再怎么驯服也要花一点力气去拉扯。她呼哧呼哧,白气从脸上吹出来。

看看前后没有人了,雪信指着逃出来的方向说:“我保了你一条命,你知道吗?!”

高承钧的回答是把她跑松了的帽兜拉严,把她两只手揣进自己怀里。

他什么都不能说。

父亲把他丢弃在安城,把他遗弃在战场,把他抛在群獒的爪牙下,是对他的生死漠不关心,甚至希望借另外一种力量送他去死。他不能说。

如今,父亲差一点点就用剑来砍他的脑袋了,他还是不能说。

不说,就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把我从七千多里外的安城弄来,你要是死了,谁保护我?你死了,我还回得去安城吗?!”雪信想去扯高承钧的耳朵,可手才从他衣襟里抽出来就觉得冷,只好作罢。

光想想她提出的问题便够寒冷了。他想要父慈子孝,而父亲要他去死。装聋作哑或者乖乖去死,都解决不了问题。要令父亲满意,还要保护雪信不受委屈,两件事是不可能同时做到的。

“你能不能为了我争点气!”雪信把手缩回自己的斗篷里,甩开高承钧,低头闷走。

高承钧立在原地,呆了片刻,跟上去,送她回到自己房中。再出来时,他又走向那个灯火通明的华堂,正巧撞见侍卫们往外抬尸体,又是三具,有舞姬也有乐工。看来已经有人代替他平息了父亲的怒火。

夜宴也终于散了。管弦歇下,主人撤离,才听见角落里几声压抑的呜咽。

后半夜,交织在血腥味的战栗和脱缰的思绪里,注定是睡不好的。两个小婢女想不了那么多,只晓得跟着郡主,只要有命到了安西,有好吃的就吃,有好日子过就过,过不去了再说,反正该倒霉的话留在安城也是倒霉。她们昏天黑地地睡到平明才醒过来,给炭盆添炭的时候看见雪信披着被子,斜倚在熏笼上,还好生吓了一跳。

还没梳洗好,河东侯已经闯到会客的堂上了,大斗篷一掀端出一个冒着热气的蒸笼,大嚷:“牙晚些揩、脸晚些洗也不要紧的,快来,趁热把早饭吃了!”

叫了好几声,小婢女也没跑出来一个。

雪信还是慢条斯理地鼓捣她的晨妆。河东侯赶紧把蒸笼捂进怀里,等到雪信终于摆弄妥了,施施然走出来,他复又捧出蒸笼来,一揭笼帽,里头是几个轻红色的包子,一口一个的大小,面食的香气亦融进了清甜的花香。

河东侯担心女儿到龟兹的第一顿吃不好,天不亮就起来,让人领路去伙房督查。本来送亲的陪嫁里是有两个厨子的,可惜一个在路上得了急病死了,一个跑了。后来一路上雪信吃的都是安城带出来的储备粮,那种白白细细糯糯的米糕也没法蒸软,只能就着宿地的篝火烤一烤,再煮一碗安城里带出来的泉水端到车里去,还是队伍里的女医官煎药时顺手做完的,于是食物和水都混上了浓浓的药气。河东侯总觉得是自己让女儿在路上吃了苦,安顿下来以后,吃穿住行他都是要一手把关的。

高家伙房前院里,被指派专门负责郡主饮食的厨娘正抱着陆寄娘的腿哭,说她本事不行,伺候不了郡主,会惹郡主不高兴。河东侯起初见高家的厨娘那么把郡主当回事,还挺乐意的,让厨娘起来,别哭,别紧张。

给郡主准备吃的,主要是食材要精细讲究,要清淡滋补,口味郡主是不大挑拣的。也没那么难伺候,做得好了侯爷自会打赏。河东侯顺手就掏了只绞丝金手镯出来塞到厨娘手里。

乱七八糟的首饰河东侯那里一抓一大把,也忘了哪件是哪位夫人留在他枕边的,反正他的玉带钩和蹀躞带上的小挂件也老是丢。女人怎么都这样,莫名其妙把东西落下,又不打一声招呼拿走他系腰带的卡扣,下一次见到时,开口就是“死鬼,你怎么不来找我……”闹得好像两人很熟一样。他有苦难言,交代亲卫队队长给他批量购买玉带勾,甚至曾让一款形制冷门的玉带勾重新成为风尚。

安城里用这种过时款式的人不再只有他一个,两个女人握着同一款玉带勾在宴会上遇见继而厮打起来,又发现两枚带勾出自两个人,打架打冤枉了的这类事也是层出不穷。安城圈子太小,他也不敢把收到的首饰当做礼物再转赠出去,或者当做钱花掉,免得被原主人认出来,再打出人命。

不过出了安城,就没了拘束,尽可随意出手。他早知道高献之家里的女人多,想要把她们争取过来,金银珠宝是最动人的说客。

厨娘懵里懵登地忘了自己原先是想辞工走人的,手腕上的金丝镯弹跳碰撞,她稀里糊涂地站在大板台前,听从河东侯的指挥,和起了面。

陆寄娘也受到了河东侯的征询,府上哪里还有新鲜的香花?她略迟疑,亲自去后花园的琉璃橱里,摘了十来朵将放未放的突厥红蔷薇,亲手捣烂绞汁,殷红香甜的花汁揉进面团中,花泥则拌上蜂蜜做成的馅料。

雪信抬起眼皮来,一对眸子简直在放光。她有好几个月没进香食了。从被发觉有孕,皇上就开口让她停了香身方子。到后来小产休养,到赶路来龟兹,她都只能服用皇上和医官们开出的调理方子,吃什么喝什么都由河东侯监督着,喝多了血燕银耳羹,偶尔来一顿桂花酒酿小圆子已是要谢主隆恩。在这个积雪压折树枝的严冬,鲜花蒸成的包子,带着花的艳色和香气,热气蒸腾地捧到她的面前,她没理由不感到幸福。

原以为高承钧是这世上她唯一也是最后的依靠,然而她已到了夫家,为她上下张罗的依旧是她的父亲。只有这点,想来是略有遗憾。

不管雪信心底里是不是习惯了拥有一个父亲,那密不透风的溺爱让她抱怨负担太累时,也是感觉安心踏实的。毕竟除了沈先生,没有人那么认真地为她负责过,而且是毫不讲道理,没有原则,从不考虑是非对错,只是为她负责。

在这个父亲面前,她会忘记把伸出去的手舒展成细细尖尖的兰花指,忘记只用两个指头拈着食物,一伸手整个掌心都贴着包子,在微烫和热乎之间,掌心舒舒服服的。新鲜取材,就地做出来的蔷薇包子松松软软,花汁与白面,花泥与白蜜,浑然一体。

“够不够?不够伙房还有。”河东侯盯着闺女狼吞虎咽地吃,脸上不自觉地笑了,是那种农夫瞅着小猪崽欢快吃食时的欣慰的笑。可笑容才舒展,又收起来了,河东侯走到门边,挑开毛毡门帘看看,又拉好,不乐意地走回来坐下。如是三次。

雪信知道河东侯在巴望什么,白了一眼,说:“父亲,是不是我这儿的坐垫上有钉子?”

河东侯指着门帘:“我都坐了好一会儿了,那小子居然还没过来。”

“他过来做什么,不是听父亲训话,就是看我冷脸,过来就是三堂会审——父亲吃过没有?”

可蒸笼里剩下的那个包子,看起来还没河东侯鼓出来的眼珠子大。

“我吃过了。”河东侯大手一挥,“那小崽子怕挨骂就可以不来?明知是死,就缩头不出?”

“也是。包子上有股子羊肉味,还有股酒味。”雪信蹙起眉。人吃下去的东西,都会从身上散发味道,只是有些食物散发的气味强烈,有些弱一些。有些人的体质和习惯更易挥发气味,有些人则不易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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