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潭清莲动知鱼散 - 听香录 - 绮白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其他 > 听香录 >

第十八章潭清莲动知鱼散

第十八章

潭清莲动知鱼散

那是一条条扭捏爬动的鼻涕虫,爬得快的已经在透明轻绡上留下银亮亮的拖痕。

曲尘发出淑女不该有的尖叫,抬手就去挥那些虫子。她都忘记了,虫子附着在帽帘上,摘下帽子扔了就可以。可她吓坏了,哪里想得到这些,只顾后退着抡帽帘,帽帘挂着虫子,拍开了又荡回来。她转身欲跑,帽帘又带着虫子扑到她脸上,曲尘发生歇斯底里的一声惨叫,失足踩住了轻绡的下摆。

陈丝如烂草。这件孔雀蓝轻绡在长南观里藏了差不多二十年,因不见光,色泽尚新,但质地早就脆了。一踩,就是“嘶拉”一声,帽帘从中裂为两截。曲尘受不住前冲的势头,扑跌在地,一动不动了,不知道是吓昏了还是摔昏了。

皇帝上前试了试曲尘的气息脉搏,苦笑着把撕扯坏了的帷帽同那半圈扯断的帽帘从她身上摘下来,弹去了蛞蝓,朝玄河又看了看。

玄河知道是躲不过去了,找了两片树叶擦干净手,过来抱起曲尘。雪信也从花丛后跑出来,看了看曲尘的脸,没有摔花,松了口气。

“罪过罪过。师妹给陛下添麻烦了。”雪信假惺惺地赔罪,口气里分明是胜利的得意。

“你们怎么赔我这帷帽?”皇帝扬了扬手中的残骸。偷帷帽的是曲尘,吓唬曲尘失足踩坏帷帽的是雪信,都是她们姐妹俩的事。

雪信就知道,弄坏帷帽是顶怵头的一件事。旧情旧物尤可贵,不是照样子做一件就能赔的,即便拿新做的帷帽让师娘戴几天再拿来,也不算。

“师伯……事来则应,物去不留,做个出家人,您就看开点吧。”雪信腆着脸说。这时候得叫师伯,提醒他还有个道士的身份。

皇帝看了玄河一眼,大概是问这词是不是你出的?

玄河忙晃头,意思是这是雪信自己看书看的,与他无关。

皇帝摇了摇头,手里的破烂扔了不舍,留着又触目。雪信体贴地给他接过来,又劝慰:“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师伯收着这些破烂又有什么意思?我赔不了您帷帽,没准我能赔您一个师娘呢?”

玄河都忍不住笑了,关键时刻,雪信尽卖师娘求生了,锦书被她免死金牌一般抬出来用了一次又一次。

“说得不错。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坏了就坏了。”皇帝拍拍手,“我们来商议下,你怎么赔我个师娘?”

“这事……师伯我们可以从长计议,这会儿风大,夜露重,我们先告退。”雪信拎着破帷帽,扯起玄河如盾牌般掩在身后,脚底抹油了。

出了沧海楼外的花林,走不多远,两人即道了别。玄河要把昏迷不醒的曲尘送去清晖殿。雪信没有急着回承恩殿去的意思,却也懒得相陪,独自走了一段,看月色清光正好,就爬到假山顶上坐着,顺手把帷帽套在脑袋上。眼前的一切立刻罩上了一层青霜色。

其实帷帽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她在华城时,每做一套衣服,都会配一领颜色相称的帷帽。师娘锦书的帷帽更多,出门必要遮掩容颜。不过眼前这一领,若真要重新做来赔,料子也确实不好找。帽纱特别轻盈透明,几乎像是没有一样,若把这蓝绡做成衫子,套上十层,依旧可以看清手臂上的一颗痣。

所以这领帷帽并不能遮掩容颜,据说是师娘在南诏养蜂时用的。师娘与师伯在南诏真有那么一段难以割舍的回忆的话,为何要让它变成回忆呢?就留在南诏不要回来,不要分开不就好了?

也许世间真的有那么多不如意吧。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只她这短短两年多来,就已尝到了个中滋味。不知道苍海心去安西的使命能不能安然完成,不知道她在宫里的差事能不能顺利敷衍过去?她真的要按照皇帝的意思,促成高承钧与崔露华吗?如果她只知道崔露华这个名字和她的家族,也许会少点纠结,可她很清楚崔露华是一个怎样有心计的人,让高承钧娶这样一个说下毒就下毒的女子,她怎么能放心?明天曲尘醒过来肯定会想明白是她在背后捣乱,少不得更恨她一层,可是既然站好了队,摆明了立场,那就不要啰唆了,干仗吧。

雪信坐着胡思乱想了一阵,忽然就听见了咄咄的脚步声,抬头看见一队巡夜的禁卫正往这里过来了。透过拂动的蓝绡,她看清带队的正是高承钧,忙俯低身,想悄悄从假山背后溜下去,一慌张却踩在另半圈撕断的帽帘上,脚底一滑,叫都来不及叫出声就栽下去了。

过来的队伍里有人眼贼,指着假山说:“上面好像有人。”

高承钧顺着指向望了望:“看花眼了吧,没人。”

队伍并没有停下。十几个人,出来的是一道脚步声,一队人就这么脚步整齐地过去了。

雪信在假山背后捂着嘴,咬着唇。也是现世报,刚恶整了曲尘,害曲尘跌了一跤,她自己也摔在这帷帽的下摆上了。她是猝不及防掉下假山的,什么姿势都来不及摆,能头上脚下着地就不错了,脚崴了已是最小的损失。

雪信脱了鞋,使劲搓扭伤脚,得在脚背肿起来前活血,否则她就走不了了。正搓揉着,她听见远去的脚步声有了变化,从一道脚步声里又分出了一道脚步声,远去的远去,近来的近来,顿时心下了然高承钧还是看见她了,可是她眼下跑不了,只能低头揉着伤脚。

脚步走到雪信面前来了,她先是看见了一双乌金战靴,头顶的月光被面前的人的身形遮住了。她不说话,反正高承钧不能把她当刺客抓起来,也不会揭发她无视宫禁深夜乱蹿的,她只是有些恼恨自己的处境,不能说走就走。

高承钧蹲下来,把雪信的脚接过去。他下手从来是有分寸的,力道恰好舒筋活血,又不会弄疼对方。两个人都不说话,不敢说话,因为开了口就是月大人的死,就是高献之的仇,就是苍海心和崔露华。不开口,就可以假装现在还是久远的过去,她是贪玩从树上掉下来扭了脚,他也只是沉默地给她揉脚,然后背着她走回家。

可雪信的脚也不能一直是个借口,不能没完没了地搓下去。高承钧终于还是放开手了,示意她走几步试试。雪信套上鞋,没有起身,她缩身钻进高承钧的怀里,揽住了他的脖子。

雪信从来都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人,曾经她叫高承钧放弃她,还要求他接崔露华的香囊,这都是因为雪信心里确定,高承钧是属于她沈雪信的,不管她如何对待,高承钧始终是她的,连她过去对其提出的要求都是自己拥有这个男人的证明。

可是忽然一下子,雪信意识到高承钧不可能再属于她,而自己也成了别人的附属品,她又不甘心了。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却非要亲手送给别人,这种事她怎么做得到?而将要接手高承钧的人又是个心狠手黑的,这让她更是不放心。

雪信在高承钧的怀里缩成了很小的一团,她要把整个身躯都放进他的拥抱中。

他们之间,就算有过天塌下来的事情又怎么样呢,只要有一个人放松一点戒备,那些两小无猜海誓山盟就会卷土重来的。那些人,不仅太相信皇权的力量,也太低估他们之间的挚情了。

雪信伏在高承钧的胸口委屈地哭,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不乐意。”

“你不乐意,就没有赐婚。”高承钧低声安慰,一边轻轻拍她的肩背,免得她哭岔了气。

“可你也不能违命。”她像个小孩子,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难搞的问题都推给高承钧想办法。

“陛下终究不会强人所难的。”高承钧说。

皇帝自己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在儿女情事上他怎么好意思硬插一杠,至今为止他用的手段也都是温和的,暗示你们,叫你们自己想明白了心甘情愿地接受圣意。可你真的不乐意,皇帝赐婚也是能坚辞不受的。

“还有师娘,逼急了请出师娘来骂他。”也只有雪信想得出找个人来臭骂皇帝一顿了。

“都依你。”高承钧抚摸着她的头发。

雪信又不说话了。高承钧为了她可以把皇帝的赐婚推掉,而她能为他把自己正在做的事扔一边吗?她扶持苍海心,那是沈先生的意愿,也是自己的选择。苍海心能为她杀了高献之,她若放弃苍海心,就是放弃为月大人报仇。她不愿意放弃高承钧,却更不能容忍他的父亲高献之还活在世上。

雪信想,自己终究是要给这段已走投无路的感情补上致命一刀的。

她不禁把高承钧搂得更紧一点了,哭着说:“你早一点杀了我,我就不会跟别人跑了,也不会有人杀你敬爱的父亲了。现在也还来得及!”这当然是气话,她无非是在抱怨自己无法真正选择命运。亲人不能不找,血仇不能不报,她倔强的每一步,似乎都是踏在一条他人精心设计好的路上。

若她死了,也许沈先生会找另外的人辅佐苍海心,那么高献之也不是非杀不可,甚至若有可能还要拉拢结盟。沈先生总是会好好把一个人的价值利用完的。

高承钧只是拍拍雪信的背,下巴抵住了她的额头,至少在她做出更决绝疯狂的事以前,他们还能相拥片刻,至于怎么努力也解不开的死结,就不要去管了,也许睡一觉,明天醒来,这个结就不在了呢?这也是小孩子式的侥幸。

大概是过了许久,又也许只是片刻,雪信从高承钧怀里滑了出来。她没忘记,他是领队巡夜中途溜号来的,不能耽搁太久。

“明天晚上再来这里找你。”她捡起破帷帽,身影在假山与曲折的回廊间闪了闪,迅速消失了。一旦僵局打破,雪信就变回了华城那个小女孩,要不要见高承钧,什么时候见,都由她说了算,而高承钧只要听着、记着就行。

也如往昔,她一张开手臂扑来,无形无质的香气缠绕着高承钧;她说走就走,香气也说散就散。她可以不来,高承钧却不能不等。

高承钧站在原地,等着身上属于雪信的香气被夜风吹干净,像是从一场梦境里彻底醒来,才迈开步子。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