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酡颜无言耿相忆
第十六章
酡颜无言耿相忆
一觉醒来,雪信便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不太一样了。她是被吵醒的,不过不是被声音,是被气味。她闻见白儿蹲在他们的床尾,用香汤浸泡搓洗的毛发底下还是一股子兽类的气味,可是不难闻,反而觉得挺可爱。
罗帐的缝隙间透进来一股酒香,小桃小碧两个小丫头偷吃点心也就算了,居然还喝上小酒了,哦,是甜甜的桂花蒸酿做的圆子汤。插在窗边花瓶中的红梅,香气清雅,可是已不如昨日清澈昂扬了。花期有限,离开枝头就更不堪憔悴了,很快香气就会变成一股子酸气的。她抱住苍海心闻了闻,熟睡中的他身体是暖的,可是,他居然没有一点气味了!
雪信胡乱披上衣裳,裹起毛斗篷跑了出去,一口气冲上听香阁。无数气味向她冲来,如同千军万马,令她痛苦地抱头倒地。可是她很快发现,只要她愿意,那痛苦就会小下去,她不想要闻,就可以不闻的。无数色彩和形态的虚幻在半空里飘荡,她可以伸手扯下一缕来,细细地研究,别的干扰一概阻挡在身外。她爬到中药袋子的中央,捡起昨天丢下的细辛和桂枝,还没贴上鼻子她就闻见了。
细辛有股尖锐辛辣却出人意料的安静的味道,桂枝有股干燥的木头香,活泼而不过分。它们简直像是两个姑娘,两个鲜活的姑娘。雪信贪婪地抓取其他袋中的香料嗅闻,它们都是活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脾气暴烈,有的怯懦柔弱。像是站了一屋子的人,就算不是熟人,也断然不会把他们认错。
雪信猛然又想到了苍海心过去的举动。
泔水,不知道泔水的气味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是她居然又手脚并用地从药袋子上爬出来了,在楼梯上一头撞进苍海心怀里。
“你急急忙忙跑来做什么?”苍海心醒来没看见雪信,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想到她会来这里,便找来了,果然在这里。
“我的鼻子很奇怪,我闻见了你闻见的味道,都闻见了。”雪信指着那些袋子。
苍海心歪头看着她,又把鼻子贴着她的额头闻了闻。他也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可是他还是信了,还为她找了理由:“因为我很努力地把自己送给你,终于送到了,你收了。”
雪信摸了摸他的鼻子:“那你有没有觉得不一样?嗅觉差了一点,还是彻底不灵了?”
苍海心说:“没有,和昨天一样。”
“你送给我一部分,你自己没有减少?你也没有和我交换鼻子。”雪信失望,只有他影响了自己,而自己影响不了他。
苍海心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把自己送给你,你收了。可是我没有收到你的回馈。”
雪信也呆了一下,这种解释似乎在责怪她。她为自己找借口:“水从高处流向低处,鼻子好的人能把嗅觉分给鼻子不灵的人。”
“应该不会持续太久的。那毕竟不是你的一部分,它到了你的身体里,就像是魂魄到了太阳底下,很快会消散的。”苍海心说,他是在承认把自己的灵魂切了一块献给她。
“那最好,其实……我觉得鼻子太灵也不好,有点吵。”雪信想揉鼻子,又怕把嗅觉揉坏了,抬手又放下,“既然不会太久,那我们要赶紧了,我去开方子。”她也如同把玩一件有趣的玩具,迫不及待要尝试用他的鼻子合香。
“方子已经有了,你说完小时候的事就有了。”苍海心绕到窗边,伏在案上,找了一管笔,不及研墨,用舌头舔润了,就在一张笺上写下:花椒、元参、柏香、茅香、樟脑、鸡舌香。
除了鸡舌香是从他床底下找来的,余者都是两天前他出门收集来的,似乎都是平凡到令人扼腕的东西。
雪信的眼前出现了这几味香料的样子,它们从一片无有中清晰,舒展开。它们围成一圈,团团转了几周后,自动分成了三组,又化成了三个人。好像三个人结伴上墙,轻盈敏捷的人冲在最前面,一下跳了上去,敦厚结实的人站在墙下,把不轻也不重的人托举了上去,然后墙上的人把墙下的人拉了上去。
她皱了皱眉头:“元参须用酒浸洗,而后蜜渍吧?”
“正是!”苍海心已在动手,将一个一个布袋扎起来丢到墙边堆垒起来,只留下他调方取用的几味。
雪信看着他,又看了看手中墨迹浓淡不均的字笺,怔怔的。
苍海心叫她:“还愣着?干活了。”
剩下的事做起来便很快了,他们对于方子在动手前便已达成了共识。
因为有了之前一次的演练,苍海心很快轻车熟路地动起手来。他们连口都不必开了,有时只需要抬头看一眼,另一个人就知道该把什么东西递过去。在忙碌的好像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四只手。
两人花了一天一夜,调定了方子,搓出了百多颗香丸来,搓得双手十指僵直,都钩不起来了。
香丸收罐密封后,两人站起来活动身体,低头弓身太久,仿佛骨头都锈住,一牵就要散了架。雪信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倒在药材堆上。苍海心看她躺得舒服,也倒了下来,两个人头顶着头。
雪信闭上眼睛,又睁开,说了句:“走了。”香料和药材又成了纯粹的气味。
苍海心带给她的体验像儿时偷跑出藏珠楼偷看城中元宵灯会的狂欢,五色缭乱,人影憧憧,热闹到令她不知所措,她兴奋,可也知道这些其实都与她没有关系。回到藏珠楼上又是冷冷清清,月光是白的,月光照见的地方是灰的,照不到的地方是黑的,只有她和曲尘,顶多再算上两个人的影子。
她缓过来,这才踏实了,这些才是她拥有的东西。
当然她也想起在那一场灯会上自己本来要与高承钧相见的,无奈整个城的住户倾巢出动,哪里都是人,摩肩接踵,她没有找到对方,也许是出不来吧。她站在树下等了会儿,觉得自己不能痴痴等他一个晚上,就爬上了树,在一片树叶上留下一吻,印了一个嫣红的唇印便回去了。事后,她当然生气高承钧的爽约,更生气等了还没等到,所以在树叶上留下的那个吻,她从来没有告诉过。
苍海心反手探过来,落在雪信的脸颊上:“你在想什么?”他闻见她身上的气息杂乱闪烁。
雪信晃了晃脑袋,试图把那只手甩掉。她说:“幸好不会长久。”
一开始只是感觉新奇有趣,可当她发现她闻到的都是苍海心感觉里的气息,发现她开始用苍海心的习惯思考,她就觉得可怕。鸿沟是没有了,误解和争吵也没有了,可是沈雪信这个人也不存在了,变成了另一个苍海心,即便可能只是一小块灵魂的碎片而已。
苍海心是很可怕的,和沈先生一样可怕,他改变一个人从来不与人商量,不容拒绝。他探知一个人的最隐秘的心思也是无时无刻,让人猝不及防的。
“窖香怎么办?”苍海心闻见雪信的气息又藏起来了,知道她不会说,于是换了一个话头。窖藏香需三月,气息始圆融纯净,窖不够时日,方子调得再好也失色七分。
“入冰窖。”她想好了最后一道难关的解决方法。
为什么要窖香呢?雪信已为苍海心解释了很多遍了,教他必须按捺住性子。等待是值得的,等得越久,香气越是自然。
香是必须窖的,如同一支新招募的军队,不能立刻上阵作战,必须操演上几个月,让人与人彼此认清了脸,熟悉了脾气,养成了默契,这群人才会从散兵游勇变成一支军队,才能更好地贯彻指挥者的意志。
同袍久了,还能有生死与共的豪情义气,形成一支军队独特的气质和灵魂。香也是,窖得越久,气味越能完美融合,从一堆个性分明的气味,变成一种独特的气息。埋在地下,是因为地下环境稳定,不会骤冷骤热捂坏了香丸。
这些都是可以对人说的道理。
那不能对人说的呢?
每回挖坑安放窖藏的时候,雪信都恍惚以为自己在埋葬什么。瓷罐中的香丸不动不语,却如同过世的人,给其精心地层层套裹,小心翼翼地深埋,还要立个标记,有事没事地回来看看,想象它们或他们在地下的遭遇。必然一片漆黑,很冷,什么都不可见、不可闻。
为什么要如此谨慎地保存遗留下来的身体?为什么要孜孜不倦地追求不朽不坏?难道不是还抱着一丝希望吗?希望灵魂还栖息在不值一提的身体里,在几乎永恒的静谧里,生命没有消失,而是以活着的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悄悄延续。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如同一只夏蝉,从泥土里爬出来,俨然是全新的、更好的生命。
冰窖和地下一般黑,伸手不见五指,且更冷,会让生命的安眠更踏实,苏醒后也更鲜活吧?
这些无法言说的妄想,似乎都能被香承载起来。
香的生命比人的生命更虚无,它们从来不吝惜躯体,它们忍受各种如同刑法的炮制,它们吞咽了黑冷的寂寞,直到被炭火熏烤,迫不及待地释放自己的生命,躯体枯槁,生命却轻歌曼舞着升上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