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玉炉袅烟人依依
第十三章
玉炉袅烟人依依
琴音一起,雪信的披帛也向身畔飞扬而起,身形灵动间,裙上金铃的脆音也律律甩动。
这是一支谁也没见过的舞,似乎是白纻舞变化而来,以披帛代替了长袖,似乎又是从绿腰借来了身法,舒展柔曼,由缓紧急。舞的前半段,她曲折身姿,舞的后半段,她跃身飘忽,就像……一只梳理完羽毛,抖身投入天空的鸽子。铃音就是鸽哨,是鸽子翅膀的扑棱声。
等玄河看出她的舞姿学的是一只鸽子时已经迟了,他的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只鸽子,而雪信就跪坐在鸽子背上,盘旋而去。他伸手,要去挽留,手抓了个空。
玄河知道,其实他的手没有抬起来,眼睛看到的也不是真相。绵绵琴音早就断绝,他听见的只是心中的余响。他也知道自己上当了,雪信真正的决定并不是要随高献之走,她等不了那么久。她太聪明了,什么都太聪明,很快就学会了他的手段,还玩了他一把。
飘零在半空里的丝帛落下了,雪信收了舞步,回头望了一眼炉中的香篆,快要烧到尾了。她走到曲尘的桌案旁,把伏在琴上的曲尘扶了起来,架着她,到了屋外放下,接着又去搬玄河,力道在此刻爆发到了极点,她一个人拽住玄河肩头的衣服,就把人拖到门外,扔下了。
雪信把门重新关好,把篆炉移到了高献之身前的桌案上。她坐在他的对面,桀桀地笑。这么笑似乎不好听,可是她不在意,而且谁也不会听见了。高献之趴在酒杯旁,睡熟了,打雷也不会醒。
事香需要耐心,报仇也需要耐心。按捺性子,挑拣香材,炮制,调方,窖藏,最后出窖,为的不过是令它得体地灰飞烟灭,报仇也是如此,要精心计划,完美收官。
这些她都做到了。
其实华城没有来信,一切都是雪信自己想的,因为玄河的控魂术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她想学,玄河又不会乖乖教,于是她就想了个办法,假装华城飞来了鸽子,诱骗他重复施术,让自己看了个清楚。她学会了,就可以把所有会阻挠破坏她计划的人清理出去。
青烟徐徐,香气味道不错,自然是要不错的,香末不是这几日新制的,是她在华城时钻研的另一个方子,叫做荧,一星微火,慢慢蚀掉整片心原。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以后需要用香做许多事情了,怕以后来不及,先准备了许多。其实事情到了才知道,过去的准备是不算或者不够的。荧还不足以帮她杀人,于是她用那躲在听香阁中的几日做了最后的改进。
有一种名叫见血封喉的野果,只要将浆汁涂抹在伤口,不出半个时辰,人就没救了。雪信的阁中恰好收藏了一小罐风干的见血封喉,即便器具密封,用湿巾蒙住了口鼻操作,研磨野果时飞起的细烟还是会吸进身体,所以在她走出听香阁的时候脸色不好。
见血封喉的粉末拌入香末,只需要一点点,堆砌在篆字的末尾,篆香燃尽,闻香者的命也燃尽了。
她本来还想过不牵连进苍海心,自己杀了高献之后,如何全身而退。如今看来,她要牵连也牵连不上,她活下去也无处可去,不如回到永恒的梦里,去找女乐官,她的母亲。
雪信觉得头脑开始昏沉了,鼻子痒痒的,探手一摸,一缕粘稠的血沾在手指上,色近黑红。再看高献之,眼角嘴角也都渗出血来了。他离熏炉近,吸得比自己多,估计走得会比自己快。
雪信别过头,不要看高献之了,她找了个稳当的案角斜倚住,抱住膝头,令自己缩成一团。想到万一死了,僵成了一团不好收拾,她又打开身体躺下了。
她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周身很冷,眼睛、耳朵、鼻子、舌头仿佛都不在了。忽然眼前亮了,好像是有人把门踹开了,冷风卷进来,害人一个激灵。她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两条人影蹿了进来,一个人搬起案上的篆炉,丢出窗外,另一个向她冲来,提起她,一把明晃晃的刀向她的脖子割来,她也不觉得痛就闭上了眼睛,心中还不甘心地揣摩,是有人来救高献之了?来得及吗?她报完仇了吗?也许走到黄泉路上停一停,看见高献之了,她就安心了。
雪信沉睡过去,待自己再次醒过来时还不敢相信,以为是临死前的幻梦呢。她抬手摸自己的脖子,担心是不是断着的,脖子没有断,可是她摸到了一条伤疤,一条又长又浅的伤疤,按上去已经不疼了。她一转头,看见的是苍海心的脑袋,他正躺在自己身边,靠着榻沿,躺在被子外边,背对着她。
只是一个后脑勺,她都能认出他来了。
她抬手,发觉自己还有力气,没有虚弱到不能动弹,于是就隔着被子推苍海心。苍海心被推醒了,转过身来看雪信,他好像没什么惊喜,也许有人告诉过她会没事的吧?
“我怎么没死?”雪信摸着自己的脖子问。
苍海心从榻上起来,走出去了,居然没和雪信说话。小桃小碧进来了,替他说了那天之前和之后的事。
据禅寺那边送苍海心回来的人说,雪信在苍海心门口留了两只死鸽子。鸽子在苍海心房间外躺了一个晚上,今日一早,有人嘴馋忍不住了,就偷偷把鸽子拣去料理了,炖了锅鸽子汤,开小灶打牙祭。几个偷喝鸽子汤的人全都嘴唇乌黑倒下了,这才晓得鸽子是有毒的。
恰好苍海心从房中出来吃饭,被人告知了此事,他站了会儿,才问寺里有没有车,他要回去。他赶回来时,见到的就是曲尘和玄河被摆在堂外,于是立刻吩咐小桃小碧安顿曲尘,自己又一脚踹醒了玄河。
至于雪信脖子上的口子,是玄河割的。他用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替她放了毒,幸亏吸入毒烟不多,毒质也还未来得及走完她的五脏六腑,放了点儿血,把毒排干净,隔了一天就没事了。高献之脖子上的口子更长,更深,他也被救回来了。
雪信愤然。她对自己过于自信了,简直自大,才会把玄河放出来。早知道他会在最后关头坏自己的事,她就应该让他在狗洞后面待到两个人死透。
苍海心手里端着个碗回来了,递给她。雪信接住,是一碗温水,喝下去,不冰也不烫,却淡得叫人伤心。她把碗还给苍海心,苍海心端着碗走了,过了会儿,又端了碗温粥过来,是甜的,洒了点桂花干的。雪信又喝了,喝完苍海心又把碗收走,两人始终未交一语。
小桃小碧催雪信躺下,又替她掖好被角。她看见小碧期期艾艾还想说什么,小桃把小碧拽走了,她也没有心思叫住她们追问。
苍海心回来了,还是背着身子,躺在她的身边。
雪信推了推:“我给你惹麻烦了吗?”
过了好久,苍海心才回答:“没有。”
是的,高献之也是自作自受,他怎么还有脸寻晦气?更没脸去皇上那里告状了,已经灰溜溜地回了安西了。
一只老虎在吞一只猫时被猫抓伤,传出去都是笑话。
大闹了一场,居然又归于平静了?她错过了一个机会,等下一次,又不知要何日何时了。
雪信又对苍海心说:“你要进来吗?”
苍海心不理,她就打开被子把他的身体卷住了,然后扳过来,用手臂环着,腿也缠上去了,然后把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背后,再用自己的额头贴着他的额头。
雪信还是不能感受到苍海心的存在,还是不能确认他回来了。她像只小猫,依偎在主人怀里,轻轻地蹭着,用一个身体感知另一个身体。
苍海心说:“别蹭了。”可是他没有推开她。
雪信也感觉他的心神出现了一个溃口,活过来的只是他的身体。她把自己的嘴唇放在苍海心的嘴唇边,却不肯再往前一点了,她想要他来主动亲吻,可是苍海心就是不过来。嘴唇与嘴唇轻轻碰触了,不知道是谁悄悄挪动了一下,可是又停止了,都等着对方先认输。
雪信用被子蒙起两个人的头,黑暗挡住了她的脸,她才敢大胆地打量对方的脸,也是几乎看不见的,只有眼神还有两星光亮。她有许多话要说,也有许多疑问要提,可是眼下最重要的,是让苍海心回来,真正回来,变成被她驯服的那个少年。可是要驯服苍海心,就需要自己先做出被驯服的姿态,偏偏她又不肯。
雪信等了片刻,枕上的两双眼睛在幽暗里互相望着,眼神几乎是没有内容的,她难过起来,搂着苍海心脑袋的手握紧了,在他头发上狠狠抓了一把。
苍海心好像是终于收到了她的邀请,翻身搂住,他的亲吻也终于热烈地来了,一边亲吻,一边扯雪信的衣衫。
雪信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了,她赢了。
可是不是的。
即便两具心不在焉的身体绞缠在一起,但它们的主人还是在僵持、冷战,没有人肯先交出自己。这种事,必须把灵魂也放进来才有意思,才是在一起。
这样无聊又绝望地缠绵了许久,真是奇怪,越是不需要心的时候,越发觉得久得难以忍受。雪信的眼泪先忍不住流了下来,她感觉到了羞辱:“你根本不需要我,为什么还要亲热?”
“让你安心。”苍海心回答道,好像他是个施舍者,好像又是在安慰怀中的人。
“我们的约定还在?”雪信又一次向他确认。
“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