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早知百合终化灰
第八章
早知百合终化灰
月大人听见场内嗡嗡作响,也耐不住性子急了起来,等了片刻没等来混乱平复,于是就凭着她顾曲的耳力从混乱中抓住高献之的声音摸索过来,替雪信解围。
实际上,被她救了的,倒是皇上。
皇上这时回头,向悄悄靠近的侍卫们作了个眼色。高承钧把雪信和月大人拉到后殿去了。又有几个侍卫们把高献之凌空抬起,跟随皇上步出蓬莱殿。高献之的胡人干儿子伊斯克亚欲上前干涉,却被其余侍卫拦在一丈以外,只能按剑站在远处观望。
“就算她愿意,有个人不愿意也不行。”皇上站住,示意侍卫们把高献之放在雪地上醒酒。
“你说的是锦书,还是那个江……”高献之还不是太醉,话说到一半打住了,可见之前是借酒撒疯没错的了。他很是兴奋,手脚乱刨,半点没大将风度。
皇上没有说话,他看上去就是一个被为难的年轻人,而高献之是倚老卖老为难他的人。其实他们不仅同岁,还曾在西域共患难过,但他们都在如今的位子上坐太久了,老交情一年消磨得比一年快。他转身向一个侍卫说了几句,高献之支着头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宫宴提早结束了,鸿胪寺的官员安顿安西来的客人,而其余官员鱼贯出殿,走到前朝才渐渐走成了三三两两的队形。毕竟不是上朝退朝,可以松散些。
雪信换回了来时穿的家常裙衫,找到在后殿吃得肚子滚圆的羽儿,坐上马车出宫去了。
来时的车辙印子被新的积雪覆盖,又是一条新的路了,马车从上面碾过,留下新的痕迹。
月大人这时候酒才醒透了,用拇指揉着脑门,反复纠结:“我过量了,鲁莽了。御前献艺本来是个好契机,可但凡沾上这个高节度使,往前凑反而是作死。你当众锉了他的威风,他就敢在御前借酒醉杀了你。”她并没有听见皇上与高献之后来议论的内容,只以为高献之恨上雪信了,“起初皇上的口气分明是叫你别张扬,下去后别再露面。我没听出意思来,还叫你上去……我真是老了,老糊涂了,喝一点酒就更糊涂了。”
雪信听得心里凄凉,故意岔开话头问:“听高节度使提到莫邪,莫邪是谁?”
“高献之的元配夫人,是位女将军。”人老也有好处,日积月累攒了不少掌故。可惜其中大多数是可有可无的,与自己没有关系。
“是被高献之亲手杀死的那位?”雪信记起锦书告诉过她的事情了。高献之恨莫邪,莫邪生下高承钧,一口奶都没来得及喂,就被高献之斩了人头。
当然,不是私刑,是正法,罪名是通敌叛国。
“早知是怨偶,当初何苦费尽周折嫁给他。”月大人摇了摇头。她当然是有资格这么说的。右教坊舞姬们从月大人身上看到了找一个好下家的必要,而月大人从莫邪身上找到了不如不嫁的理由。
雪信没来由地缩起身子,矮了一截。她想到了自己,也是如此百转千回,费尽周折。可是她和高承钧不可能是怨偶,无论做什么,他们都在替对方着想。
月大人听见车外除了车轮碾雪的声音,还多了一组凌乱的马蹄声:“你看看是什么人跟着我们。”
雪信向车窗外看去,车窗边有一列宫中侍卫随行,换一边车窗看,也有。高承钧骑着霜夜走在马车后。她把手伸出窗子,扬了扬,高承钧鞭马赶上来。
“你们在做什么?”雪信问道。
“奉旨送你们回去。”高承钧说,他把雪信放在窗框上的手塞回窗子后面去。
“你们以为我们会在路上出事?太风声鹤唳了吧!我们又不是朝廷要员。”她倒是愿意高承钧送她们回去的,若不是那么多人的话,她想告诉他,她要收回之前说过的话。
“你没与他打过交道。”高承钧说。
月大人也微笑点头:“你在斗舞会上立了功,派侍卫送你回去,一来是防备有人不服前来寻衅,二来也是一项殊荣,是对你的赏赐。老妇人我今天沾了徒弟的光。”她承认雪信替她挣了面子,也肯公开承认雪信是她的徒弟了。
侍卫们护送师徒三人回了月大人的居处,并不立刻离开,他们还将守上一夜,明日一早撤不撤得等皇上的传旨官来宣布。
清冷的小院子立刻有了人气,庭院中的积雪被众多硬靴踩得纷乱。有人见证的快乐才是快乐,如果侍卫们立刻走了,月大人反而怅然若失。她掏钱请客,让羽儿去酒楼订了一套酒席,摆在临时收拾出的厢房中,还亲自敬酒谢他们,其实呢,是请他们陪着她高兴。
月大人才醒酒没多久,又醉到三步路也走不稳了。
雪信扶她回房间休息。
月大人握住雪信的手,又时而摸摸她的头发,显然是满意极了。雪信却在焦虑,她想对月大人说出真相,可是月大人却只顾教她进内教坊后如何做人,躺下说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见月大人睡熟了,雪信也不好再继续打扰,她又想去找高承钧说话,可是高承钧正被他的队员们拖住了,吃喝闲聊在呢。
她在门边听了听,高承钧下令干了这坛酒后就不许再开新的了,不能有人醉倒,还得打起精神守夜。可这帮人平日难得有开开心心敞开吃喝的机会,谁会愿意错过呢,于是厚起脸皮讨价还价:“再开一坛,就一坛,分到每人头上也没多少,铁定不会醉……”
这群人都以为他们摆摆样子送月大人师徒回来已经够了,他们代表皇上亮出了态度,还有什么人敢来滋事?就算高献之狂妄,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不是还有他儿子高承钧在吗?让高承钧去说几句把对方打发掉就是了。
所以只需要高承钧一个人保持行动力就行了,他们才不必陪着。
羽儿也认为这是个纯粹的庆功之夜,理当趁着高兴做一些平日没胆量做的事情。她溜到院门边,把门打开一条缝,又回头看着雪信,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闪出去了。雪信没看懂她的意思,是别出声,还是别上门闩?反正她一定是去会李家郎君了,所以雪信没出声,也没去把门关好。
夜色渐浓,雪停了,月光从捂了一天的厚厚的云层中挪出半张脸,雪地微亮。雪信披上一件丝绵斗篷站在院子里,一会儿侧耳关注月大人房中的声息,一会儿又听听侍卫们的醉言醉语。她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月亮又钻回乌云里去了,似乎是被她惊天动地的喷嚏吓坏了。她在黑暗里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结果又打了一个喷嚏,这一下,连厢房中的吵嚷都低下去了,那些人好像在不怀好意地等着听她的第三个喷嚏。
厢房门一开,高承钧站在门口向外看。院子里黑,但还不至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雪信站在暗处把高承钧看得一清二楚,但是高承钧是从有灯光的地方观察暗处,所以什么都看不见。
可惜雪信的鼻子又作痒了,第三个喷嚏接踵而至,暴露了她的位置。她看见高承钧笑了一下,向她走过来,捧住了她藏在斗篷下的手。
高承钧的双手很暖,像一只盛满香灰、埋好了炭的小手炉,不温吞,不烫手,刚刚好。雪信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不说话,依偎了过去,虽然他的铠甲很冷,有冻住她脸皮的危险。
高承钧没有半点受宠若惊的表示,好像只是她打了招呼离开,又约好了在这一天回来一样。他揽着雪信,小声说:“我还以为还有三年要等,你后悔得也太快了,甚至没让我有机会拒绝别人。”
他也敢嘲笑她了。
雪信在高承钧身上找能下手的地方,可是他被盔甲保护得像螃蟹那般结实,最后只好在他脸皮上拧了一下,说:“我是有道理的,我总是有道理的。”
“是,你总是有道理的,这回是什么道理?”高承钧问。
还未待雪信回答,厢房中就有人催高承钧了,问是不是主人家送酒来的?
雪信把高承钧往那边一推:“你先去应付他们吧。”她略略觉得自己是有些心急了,应该与月大人相认后才向他说明内情的。但早说一刻,她也会少受一刻煎熬。
她匆匆走进月大人的卧房,搬了具小胡床放在榻边坐着。雪信望着月大人干枯发皱的脸,想这是她的母亲。细算起来,她们二人何其相像,都骄傲倔强,都很在意自己的身份,也都不甘于随便依附一个男人。
一旦有了一个目标,便把别的什么都放在一旁,连爱情也可以等一等再说,等最重要的事做完了,才来收拾被自己搅黄了的爱情,不管是否为时已晚。明明是她不敢承担,把自己送走的,可是看着月大人乌发里的银丝在烛火下分外扎眼,雪信又觉得是自己不好了,居然这么晚才把她找到。
那群侍卫抵挡不住酒意和倦意,在厢房中歇息了。雪信听着庭院中人声渐低渐无,估计着时辰。
四周万籁俱寂时,月大人忽然醒了,摸索着要起来,雪信把她扶着坐好,从一旁的小炭炉上取下铜壶倒了一碗水端过去。
“商儿,你怎么在?”月大人喝了水,才从对方生疏的动作里觉出不太对,平日里照顾自己起居的活儿都是羽儿在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