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便恨人心水不如
第六章
便恨人心水不如
崔露华让雪信挑选赏赐,雪信还是认为自己弄砸了好好的宴会,受之有愧,便推辞了。崔露华也不勉强,让婢女挑了一盒点心来给她:“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帮了我的忙,况且为了我你一晚上也没吃什么,怎么样我也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去。”
前面如何收拾残局且不说,与雪信也无干系。雪信找到了一脸惊魂未定的羽儿,羽儿搀扶着月大人,月大人倒像是刚从一场成功的宴会上下来,欢乐感染不了她,混乱也恐吓不着她。
她摸索到雪信的手,说了句:“手怎么凉得像生了病?”
“换舞衣的屋子里炭盆烧得不暖。”雪信抽回手,藏进袖子里。
在崔府送师徒三人回家的马车上,雪信不住地观察月大人的神色,又向羽儿打眼风做手势,询问月大人知道了多少。羽儿满心乱糟糟的,那只手在她眼前晃,她什么也读不懂,只有摇头。而月大人端坐着,身子随路途的颠簸摇颤,疲态毕现。
雪信决定还是不要主动坦白,别惹女乐官生气为好。
半夜里,雪信听见哭声,只有羽儿才会把哭也哼得像唱小曲。雪信明白她在哭什么,于是抱起点心盒子往羽儿的房间走去。
“开开门,我给你送好吃的来了。”雪信在门外轻轻说。
“是什么?”羽儿在房里吸了两下鼻子。
“崔露华赏的点心,很香的,可惜是荤油做的,我不吃。”雪信话才说了一半,羽儿就把门打开了。
羽儿抱着点心盒子还是哭:“闻着就香,可我在宴会上吃了太多,这会儿难受得想吐。”她抽噎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了,胸脯和肚皮一鼓一鼓的,真怕她一弯腰就吐了个满地。
“那就放着,当早点吃。”雪信给她顺气。
“他说他喜欢我的歌,说我圆圆肉肉的样子很可爱,但到底还不是个庸夫俗子,今日的宴会上也去抢香囊了。他爱的终究是窈窕佳人,名门淑女。”羽儿面对美食失掉了胃口,看来真是伤心到了极点。
“你知道吗,歌舞之兴,始于巫术,且是远古的巫术,除了鼓乐、起舞,还要燔柴,以耳闻、目见、鼻观的刺激沟通天地鬼神,或者拨乱人心,其可怕之处在于在人们做一件还分不清是发自本心的还是被驱使的一件事时,便将被驱使的当作自己的本心。我用香气在人心里埋下欲望,用乐声催发欲望,用舞蹈怂恿人们将欲望大胆表达,你以为那些人只是受了我的一场舞的蛊惑吗?他们臣服于香气,也拜倒在你的歌声里。香气无形有质,是催发欲望的基础;舞蹈有形有质,是表达欲望的出口;而乐声无形无质,才最终完成欲望的爆发。你才是最厉害的,李家郎君追逐那个香囊,也是在追逐你的歌声。”雪信替羽儿擦了擦眼泪,“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舒服了点?”
“我哪有那么厉害。倒是我身边那个道士,他吹的笛子忽然让人心头乱撞,我才会唱得入情,也才会失望。现在想想我真是哭得莫名,本来也没指望李郎能喜欢上我,他追逐别人家的姑娘,我难什么过。”羽儿用炭炉上的热水洗了一把脸,哭泣的余波未平,隔一阵就来个小抽噎。
追溯这场混乱的根由,雪信最没有计算到的是玄河的笛声,她暗示他帮忙火上浇油,而他做到的已不是不动声色地影响人心,而是直接催动那些被美酒、香气和舞蹈迷得浑浑噩噩的人,按着那些人的头,牵着那些人的手脚,如同扯动皮影人身上的拉线,令他们疯狂起来。
他到底是在帮忙,还是在帮倒忙?
不过今晚,高承钧不用收下崔露华的香囊了,雪信心底的某个部分幸灾乐祸,另一个部分却忧心忡忡。
“早些睡吧。”雪信把羽儿哄到床上去,以油灯代替香炉,埋炭熏了小四和香丸,放进羽儿帐中。
雪信走出羽儿房间,一眼看见高承钧站在院中,也不知他来了多久,一直未出声。
“去外边说。”雪信走在前面,高承钧跟着她。她料想自己也许会冲他大喊,也许还会哭,所以出了院子后继续走得远了些,免得让人听见。
可也不能虚掩院门走得太远,雪信站在墙根的阴影底下,这是她当初跑到月大人家门口倒下的地方。
高承钧问她:“你知道崔府为何办这场夜宴?”他一定憋着许多许多话,像个盛满烈酒的皮囊,一摔满地糊涂。所以他只是在皮囊上割了一个小口,耐着性子,说一句换她一句回答。
“我知道啊。我在崔府帮了半月的忙,怎么会不知道?”雪信小心维护着彼此之间交谈的气氛。
高承钧将手按在雪信肩上,他稍稍用力,雪信便觉得肩膀塌了半边。他阴沉道:“你早知道?那为什么不来找我,不来问我,反而还给他们帮忙,还替崔家女儿投香囊给我?”只有一个小口子是承受不了整个皮囊的压力的,它会迅速溃破。
真好笑。她也是直到上场前一刻才被点明的,知道了就是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需要去问他会不会接受,求他不要接受吗?她已经撒手了,他被谁捡去了,她才不管。
雪信想把高承钧的那只手从肩膀上摘下来,可是那只手好似生了根,下手太重,似是恨不得把她按进土里去。她故作轻松地笑:“可是投出香囊的一瞬,我还以为那是我的宴会,我的香囊和我的夫君呢。”
肩上的手瞬间一松。
高承钧说:“我也差点以为是做梦,回到了过去。”
过去,雪信不庆贺生辰,没有宴会,但她为他起舞,还做了一个香囊抛向他。舞是专为他一个人跳的,香囊也是她亲手做的,过去比现在好了千倍万倍。
因为有过去垫着,有了底气,高承钧不紧张了,也不打算生她的气了,他用布满粗茧的长手指碰了碰雪信的脸:“以后不要管闲事了。”他生生把火气收回去了。
这怎么就是管闲事了呢?她随女乐官去崔府,从头到底只为求财。当然真正的原因也是不能说的,说了就像在索要施舍,是承认自己在女乐官家里的日子过得太清苦。
“以后?”雪信嘲弄地笑笑,“当然,闲事不是我管的,也是管不了的。”
高承钧从怀里掏出一只旧旧的香囊给她看,香囊上的刺绣已经褪了色,本该是滑不留手的绸子表面磨出了细绒:“我已经有了一只,不会再收别人的香囊。”
雪信一把抢过香囊,塞进袖子,然后又从脖子里摘下割香刀拍到他手里:“现在没有了,你可以收了。”她倒退两步,她已完成了在这场谈话中的该做的事。
高承钧拉了她一下,雪信撞进了他怀里,结结实实磕到了鼻子,还没来得及喊出痛来,高承钧的一双手臂把她搂紧了。这力道仿佛她不是他的爱人,而是他的仇人,他用肩膀和手臂布置好了密不透风的合围,收紧再收紧,要将她的骨头寸寸压碎。她事先多虑了,她并不会与高承钧大吵,也哭不出声音,他把她绞死在怀抱里,不会发出任何响声打扰到别人。
也不知道他杀过多少人,但自己一定是其中死得最慢最痛苦的。雪信想。
“只准你说放弃就放弃吗?”雪信挣扎着说出这句,此刻她胸腔中的气息全被挤走了,说出这句话来已是艰难。她抬脚踹高承钧,可他穿着厚靴子,根本不疼,反倒是自己的脚尖疼到缩了起来。
她耿耿于怀的始终是自己等了他三年,并且白等了三年。
高承钧手臂一松,憋得眼前一片漆黑的雪信才又望见了星光。
“那时候在安西,我以为我必死无疑了,因为不想拖累你,才不给你写信,盼着你一生气,把我忘了。”高承钧抬起雪信的袖子,翻找旧香囊。
雪信死攥住袖口不给:“我也不想拖累你。崔尚书那个女儿,不是她看上你,是皇上把她安排给你。若你不要,不但忤逆了君主,也会得罪这位兵部尚书。这回的择婿宴被我搅黄了,可下一回呢?这位千金或者是另一位千金,再立个名目办一场酒宴,向你抛来香囊,你还是不收吗?你要得罪他们几回才够?等你发现身边的人都有了门楣相当的妻子,借着岳父的庇荫爬升上去,再后悔就迟了。那时候也许年貌相当、家世显赫的千金们早被抢光了,你只能捡挑剩下的,你再奋起直追也追不上了,你在你的袍泽兄弟中永远是混得最差的。这还是轻的,更严重的是你的拒绝代表了你的不顺从、不忠诚,你要他们怎么相信你,又怎么把要职安排给你?”
他们都是心疼对方的,如果自己不是对方最好的选择,他们是肯放弃的。
高承钧在她耳边说:“那时候,你还是等了我。”
“我那时只是恰好没有别的选择。如今你的选择不少,我的选择也不会比你少。”雪信把高承钧推开,他也轻易地被她推开了。
彼此再胶着下去也没有用,谁的道理都说服不了谁,他们只能回到自己的地盘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比比谁坚持得更久,谁就是对的。
“我还是那句话,我会等你。你晾我几年我就等你几年。”高承钧临去时说。
谈话很快结束,分不分开的纠结折磨他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雪信拿不出歇斯底里的悲痛,也停止不了悲痛。她回到房中还是禁不住掉下泪了,连哭都憋着忍着,咬紧牙关,关不住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