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方寸罗网艾如张
第十四章
方寸罗网艾如张
子夜,雪信进入沉香山子,独自在里头停留至日出。
当日遇袭后,她坚持返回安城,除了流采,她不肯放弃的就是药园里的法台了。日常塘报中断,斥候一夜间回不来,没有比谛听术更快更准确的消息渠道。但她逾越自己的极限,晕厥复醒,醒了再听至晕厥,没有找到阿满的汇报。
日出后,山营传信,北衙禁军夜间调动,河东军亦作出反应,阻拦禁军东进。斥候放回的信鸽也一轮轮地到了,说诸王世子不赞同高承钧在古道的逃亡,对天子发起兵谏,天子崩于多路人马的混战,然后高家军与诸王联军相互指责对方是弑君的叛逆。
后来的消息修正说,于乱军中被杀的只是穿了天子衣裳、身形相仿的亲卫,真正的天子不知所踪。诸王世子转了口风,指责高承钧藏匿天子别有居心,恐天子早被暗害。
高承钧退进古道,在狭长的地形里以弩机塔废墟为屏障,联军人多势众也不得施展,但联军断绝了高家军回家的唯一通路,逼高承钧交出天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子去哪里了?为什么阿满不说话?雪信也在心里问。可她喜怒不能形于色,挥挥手,令再探消息。
如此焦灼地过了三日,传回的消息是高家军开始煮食皮甲。而联军派出的催粮官遇见了河东军斥候,被砍杀扔下山涧。断粮亦是在杀人,不费一兵一卒。古道里两支军队也力竭了,接下来能左右战局的是安城的变数。
药园守军来报:“秦王世子来使求见。”
使者通身裹在黑斗蓬里,有意遮掩面容。她才进帐篷,雪信在座位上扶住额头叹了口气:“我送你离开是成全你我姐妹情分,这里的浑水你搅不得。”
摘下斗篷帽檐的赫然是曲尘:“公主是保护我,还是看轻我?浑水公主搅得,我沾不得?”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雪信问。
“我已在去往南诏的路上,世子又把我追回来。”曲尘显出倨傲神色,“你错了。这一局里少不了我。”
一个不应出现的人走到了局心。
雪信屏退了左右。
曲尘说:“此是安城生死存亡之刻,亦是公主的生死存亡之刻。”
雪信有那么一瞬,想把曲尘的帽兜推上,就当做没见过。
曲尘带着施恩救命的神色:“高承钧是洗不脱叛上作乱的罪名的,河东军不与高承钧解绑,下一个被共讨合诛的就是公主。我带来一招活棋,可使公主脱困。”
雪信自袖口牵牵扯扯掏出一个挂坠,天青丝穗的白玉连环,放在案上推了过去:“你有琉璃心肝,识珠慧眼,不认命,可总是输,也许不是运气不好,是脑子不好。”
“不要打断我!”曲尘向那白玉连环瞟去一眼,用手掌压住把它拨拉开,“小皇上驾崩了。”
“没驾崩。”
“失其踪迹于乱军,就是死了,尸体或为野兽吞噬,或狼藉难辨,再也找不到了。再说天子丧于兵乱,消息一发,朝廷一认,史官一写,在王朝的史籍上他死了,在人情上他还活着,也不重要了。”
“我不承认。”
“高承钧也不承认,他明天就会死。”
“他死不了那么快。”
“高承钧拖不了几天,他不死也要死!”曲尘神色似有些癫狂,“接下来就会肃清他的党羽,株连他的亲友。”
“我与高承钧彼此都是杀亲血仇。”
“不要反驳我!你阻挡大势所趋,你就是高承钧的同党,不,你是指使他的人!”曲尘用她从未有过的狂热、自信面对雪信,“方才我告诉你的,是不站过来会招致何种灾厄。我再告诉你,你和我们站在一边,会有什么好处。”
她停了下,缓了口气,改为郑重:“小皇上死了,皇位换个人坐,恰好在安城里,有一名众望所归的世子,他是太上皇养大,得了太上皇的亲传,辅政多年。太医署为太上皇试制的新药,太医令先试服,由秦王世子监督,而后由秦王世子试服无恙后,进献给太上皇。把守试药的最后一关,本是太子的职责,小皇上在做太子时却没有试过一次药,皆由秦王世子代行孝义,也足见太上皇对世子信任。”
“我听着怎么更像不信任呢?”雪信又不冷不热地打乱对方的步调。
曲尘忍住气,因为下面讲出的话,是此行地最大目的:“天下需要一个新的天子,秦王世子堪当大任。新天子需要一个新的皇后,我作为新乐公主的妹妹,亦是新天子的皇后,我可以让你们两人的利益成为一家人的利益。你同意,我就是皇后,而你可以继续做镇国长公主。”
“我得想想。”雪信神色镇定,“就是把自己卖了,卖给谁,卖什么价,也得合计合计吧。”
“只给你一晚上。你不同意,明天,北衙禁军就会先攻破药园,再对河东军大部人马开战。”曲尘套上斗篷风帽。
“我问一句。你回来了,沈越青在哪里?”
“我让他为我效力,他拒绝了。我想杀他,他跑了。看在相识一场,我放他一次。”
曲尘蒙起脸出帐篷去了,营帐前小小骚动,未及亲卫禀告,帐帘缝隙里挤进了崔露华。她突然从软禁她的小帐篷里跑出来,看守追进雪信大帐,跪在地上请罪。
“我来做个说客。”崔露华扒住雪信的帅案,“要么踩着高承钧的尸骨再登一步,要么一脚踏空粉身碎骨。”
雪信单独留下崔露华:“你为谁做说客?秦王世子的说客,我刚刚送走一位,你们到底有没有商量好?”
“我看见曲娘子出药园了。”崔露华鄙夷道,“在公主面前代理秦王世子的利益,在世子面前又代理公主的利益。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想出。不如公主遣那个洗衣婢去,听说她愿意为公主豁出命去,她还老实些。”她看不上兔子,自从知晓其是苍海心府中浣女出身,就“洗衣婢,洗衣婢”地称她。
“你身在药园不自由,但看来知道的事也不少。”雪信觑了她一眼。
“药园里人人传诵,说她是义婢,我躲不过,听了满耳朵。公主要在没家世背景的人里选,当然要选个听话的。没家世的,急赤白赖,瞪眼叼肉,除了一条性命也无可贡献。只有与门阀世家合作,才会有回报。”崔露华说。
“原来你是自荐。”
崔露华正色:“你找不到比我好的人选。皇后该是我的。”
“若越王没有败,苍海心打散高承钧和诸王联军,兵临城下,露娘子会不会对我说出相同一番话?”
“谁主天下,都是用得着崔家的,打仗打来的天下尤是。天子无所谓是谁,皇后该是我。我讲的道理对不对?”崔露华面露得色。
“不管谁主天下,崔家都没帮上什么忙吧?打仗时躲灾畏祸,见是便宜就逐腥而至。曲娘子也不是一无所有的,她有个儿子呢。露娘子有什么?那也是曲尘玩剩下的。”雪信把玩着白玉连环,“没有世家背景?新君上位,也该有些新的家族崛起,旧的就让他没落吧。崔家有风光的过去,曲尘有荣耀的未来。”
“公主是要扶持曲尘做皇后了?可她恨你啊!”崔露华急了。
“曲尘什么也没有,她恨我,只能默默恨我。可露娘子做了皇后定会翻脸。”
“我以崔家的名誉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