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赤焰刺乾冰裂坤
第十三章
赤焰刺乾冰裂坤
再无苍海心主动传递的消息传来。
其实他根本说服不了身后的叛军主力,是扔下前锋营飞马去越王面前陈词?可是阵前不能无主将。是一封又一封写信给华城表明立场?然华城只会回复来催战的书信。
苍海心只能与莺子吵架。
雪信在谛听里听见莺子劝说苍海心打消离开阵地的念头,也别写那么多无用的信,莺子说前锋营中的五万饥民是窝闹哄哄的马蜂,不引导他们的方向,不开闸释放他们的怒气,便有可能漫无目的地攻击,会祸延自身。
莺子这话说得不无道理,战争是纵火,手里举着点燃的柴薪不扔出去的话,迟早会烧到自己的手。
阿满向土坑说,最新一批的辎重已收到,怎么多了些莫名的东西,也不托一封信来解释用法。不过高承钧好像是意会了,把运送辎重的河东军留下打下手去了。
高承钧下令全军后撤,宣布退守到古道峡谷另一头。诸王联军又出来诘问,鲁王世子苍陆吾在上一仗中被抛出去做了饵,意气难平,这回也是挡在前面。高承钧作势要砍苍陆吾的头,诸王联军又搅合稀泥来劝和。
高承钧这才说:“我方平灭不了叛军,叛军也攻不下我们。久拖不下,都没好处。不如以峡谷天险为缓冲,休养生息。我军可在古道口屯田,不误春播。叛军不得前推,不得后退,思乡匮粮,久必哗变,我军再从谷口杀出,可一举破之。”
为防叛军从后掩杀,高承钧带的人马天黑后起营拔寨,彻夜行军,走出三十里。
天亮后,叛军发现对面营地有异,发现帐篷都被拆得干干净净的,便举兵来追。饥民们赤着脚,举着木棒镰刀涌进峡谷,峡谷两边的山坡上滚下巨石和横木,队伍中段尽皆砸成肉酱,跑得慢的被凌乱的路障挡在后面,跑得快的撞上了高家军的断后队伍,从两侧山坡落下箭雨,尸体星星散散洒了一路。
叛军后续上来的部队用战马和木甲器械快速清理出路面,又放进一批流民。督战部队对血肉横飞无动于衷,视人命若鸿毛。弩机塔在运送途中相当脆弱,他们需要流民们消耗完断后部队留下的重大威胁,为弩机塔的前推开出平坦安全的道路。
他们也测试出了结果,高承钧是仓促决定撤离,军队没有备足滚木礌石,只在谷口密集布置,往后就越走越稀。断后部队的弓箭也渐渐被消耗尽了。
在两行巨盾阵列的护卫下,苍海心进入古道。在后来的塘报上强调了其坐骑的身形庞大,还坚称那是头白色老虎。
这不是在梦中,在荆楚之地的神龙山上,这种纵纹浅黄的巨虎被称作“过山黄”。巨虎身畔走着一匹娇小的红马,有个红盔红甲的女子背着剑和旗子。
在巨盾陈列之后,十台弩机塔成一纵列,被弩手、工兵和马匹共同拉动。他们不需要追上峡谷中的逃亡军队,只需要进入射程之内,甚至不需要瞄准,在狭窄地势下必有重大杀伤。
高家军和联军受到攻击后溃乱自相践踏,拖慢逃亡的脚步,而叛军可以让一半弩机塔对空放箭,另一半继续前推。若不降,前面的人没有一个能走出谷口。
战术早就定好,人人神情从容,甚至有种提前知道结果的倦怠。十万人,要杀好久,会很累,杀完收拾更累。
走着走着,先是队伍中的骑手觉出行列乱了,仿佛是弩机塔骤然轻了,马越走越快,要使劲勒住丝绦使它们放慢脚步。再走不多远,系在马后的缰绳松弛了,马没有吃住力,弩机自己在向前滑行,工匠们担心滑行太快,布置了部分人力进入塔身压舱制动,部分马力转到塔后牵制。
走不多时,塔后的粗缆绳绷紧,健壮的马匹长嘶响鼻,它们像一把被丝线拴住后腿的蚂蚱,绝望地被拖入了庞然大物行动的节奏里。
弩机塔催赶压阵队的脚步,碾压阻挡在前方的一切。白虎旁的红铠女子从怀里掏出一把琉璃弹珠抛出,珠子落地滚向了不同方向。脚下踩的是明明白白的平地,但人们身体肌肉的反应却好像走在下坡,被无形的力量推着走。
力量越来越大了,弩机塔失控,女子还没想明白出了什么事,她举旗传令:“全员让开道路。”
巨盾分左右,女子和苍海心也让到路侧,工兵们砍断缆绳。弩机塔像个上足了转子的玩具木轮车,一部接着一部呼啸擦着人们的脸庞掠过,疯狂冲向前方,轰轰隆隆的声音震颤半个峡谷。
叛军们让过失控的机械,后在其后追赶。似有力量拽着他们的臂膀,推着他们的脊背,催促他们的马匹。
移动巨盾的矮壮汉子通身是汗,热气蒸腾。有人喊:“收不住脚了!”一撒手,安装了轮毂却没有任何机括设计的铁盾哐当哐当,劈风而去。那些不肯撒手的,被铁盾一同带出去了。
人们身上的铁剑鸣动,箭簇在背囊里乱跳。包裹在铁甲中的人一摔倒就折着跟头滚出去。他们终于喊出来了:“是磁石!”
红铠女子代替苍海心下令:“追上去,找出磁石,烧去磁性!”
远处的磁石似伸出千万条看不见的细线,勾住他们身上的铁器,他们身不由己地疾奔,苍海心和红铠女子反而被落在后面。他们和坐骑披挂轻便牢固的皮铠,不受磁石影响。
苍海心没有携带武器。女子身后背着铁剑,她的马打了铁掌。她把自己的马缰与白虎的护具相连,不让战马走得太快,抛下身后的一人一虎。
被拉扯先前的人们经历了几乎崩溃的颠荡后一头栽倒停下了。在他们眼前,十台弩机塔翻倒了七座,还有三座原地矗立,推搡不动分毫。他们本能地开始布置防御阵地,但巨盾紧贴地面无法竖起,拖拽他们的力量就来自脚下,他们旋即明白必须立刻挖出埋在土中的磁石烧毁,否则弩机塔无法运作。
所有的铁具都沉重无比,泥土又是刻意夯实过的,镐铲边缘切入土层后无人能拔起。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只听见头顶一声口哨,两边的山坡上升起黑烟。装具精良的叛军督战队反成了案板鱼肉,他们的脚下即是大磁石,随手洒下一把铁砂也会崩人一脑袋花,在狭长地形中遭遇火攻是致命的,前后拥挤,逃散不开,撩着一个点燃一片。
如今他们唯一的庇护所是十台弩机塔。他们抢着抛掉身上的铁器减轻负重,就近拣一台弩机塔就钻入。他们想着,捱过火雨,待高家军冲下来补刀时与之近战,双方都只能用石块互殴,未必是输。
山坡之上,一架架投石器弹起。山谷中,叛军把耳朵贴着塔身内壁,倾听着,撞击在塔身上的声音不是叮叮当当的细碎金鸣,或者更像一块块发好的面被甩在案台,是醋钵大的拳头当着心口一拳又一拳又重又闷。
一种清新浓郁的香气从塔身木板缝隙渗入,使人恍如踏在晨雾松林间。头脑转得快的人想到了一种可能,喊着,坏了坏了,然后连滚带爬地下楼,去推弩机塔的门,却推不开。门轴已被凝固的松脂胶上了。
高家军在山坡上生的火堆,是用来加热铜锅熬煮松脂的。松脂制作的火把雨泼不灭,易燃耐烧,且会粘附在一处狠狠地烧。高家军用投石机向弩机塔倾倒松脂,做成了十根殿宇梁柱大小的火把,又一声号令,铜簇火箭飞蝗般扑入山谷。
身后漫天黑烟赤焰,联军中又有人提议机不可失,趁势杀回去,可彻底剿灭叛军。
高承钧回望一眼,说:“道路已塞,叛军无力追击,继续后撤,不得有误。”他向天空发出一支箭头为骨哨的骲箭。锐长的哨声之后,山坡崖顶升起一群朱雀纸鸢,扯断了线,向西南方向飞下去了。
古时祭天,会积柴焚烧牛羊与玉器、缯帛。在酷刑中,也会把人扣在铜鼎下活活烤死。烈火焚烧仿佛与神圣很近,又与不可遏制的暴怒相关。
被封闭在弩机塔中的人,受不了窒息和炙烤,冒死破开塔门冲出。滚热的松脂兜头泼下,蒙头散开。有人冲进塔身的火焰里,有人被从天而下的火箭点着,有人身上崩着了火星呼地窜起火苗,还有人被燃烧的同伴引燃。越是奔跑打滚,火越燃越旺,土地中当然是拌上了火油的。谷中皆是惨哭悲号,人是被附带解决的。
高家军此役的目的还在于摧毁弩机塔。虽烧不化,那些精细的部件却承受不住高温被挤压变形,烧不坏,可渗入的松脂也能报废机械轴承。火焰如指天挑衅的长剑,弩机塔在燃烧里不断发出坍塌的爆响。
然而那些火焰离安城太远,雪信看不到。阿满没有留下见证,在汇报里也不会提到。
天色爽亮,旭日还未挂上枝梢,雪信在出城的马背上读这些刚刚送来的塘报。
塘报上写道,高承钧伏击叛军追击部队,火烧了弩机塔。几乎是同时,叛军先锋营在许城的粮仓被烧了。越王闻讯催动本部北上,走到商城附近,遭遇大河的开河凌汛,上游冰水冲溃河堤改走故道,淹死冻伤者不计其数。
俗有“伏汛好抢,凌汛难防”、“凌汛决口,河官无罪”之说,那些被刻意炮制积累的民怨,那些使人敬佩又畏惧的攻城重器,遇到凌汛皆成纸糊泥捏的小儿游戏。
雪信闭了闭眼睛,她在谛听中听见过山崩地裂的开河声,宛如天怒。呼救和咒骂被卷挟冲散,大河根本不在乎。
肩头许久没有动静的海东青骤然腾起又被铁链拽住,在它发出短促啼鸣的一瞬,雪信的坐骑被一道绊马索拉倒,一支羽箭擦过她的脸颊,射中身后亲卫的咽喉。余者跳下马来,以自己的躯体为屏障,团团护住雪信和兔子两人。立时又有几人中箭,十名亲卫眨眼间剩了六人。
“活捉穿红袍的女子!”林中有人指挥。偷袭者从山石后显出身形,劲装蒙面,堵上了道路前后两头,人数绝不少于五十。
兔子双手抖抖索索地扯雪信的红战袍。
雪信拂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