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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不知我者谓何求

第十二章

不知我者谓何求

战场距离安城超过八百里,四百里加急驿马跑两天送到,张太后看过塘报再召雪信来,又会耽搁大半天。其实在这一夜歇下前,雪信已听到阿满向土坑中讲述的战况。

鲁王世子苍陆吾下令射杀来搠战的敌军。那几个奇形怪状的叛军士卒手舞足蹈,退到箭程之外,依然挑衅不止。苍陆吾带兵出营去追,讨战的撒开脚丫子就跑。监军来不及喊回苍陆吾,眼睁睁看着他跑没影。

不多时,远方冒起黑烟,众人在营门口觉得脚下微微震颤,如同沉雷一道一道滚过脚下,接着他们觉得风停了,有一种无形的冲击弹在他们身体正面。隆隆之声越来越响,苍陆吾和他带的人马拼命向营门口跑来。

监军下令:“关闭营门!”

一旁苍陆吾的亲支近派把剑架在监军的脖子上下令:“放鲁王世子入营!”

营前是做了不少防御敌军冲击的准备的。挖了壕沟,设置了尖刺鹿角形的路障,还撒了让人无从下脚的铁蒺藜,为了放苍陆吾带兵出营,壕沟上的吊桥被放了下来,路障和铁蒺藜也清理出了一个口子。

苍陆吾一干人的身形越来越清晰,众人也看清了,在他身后追逐的是四头鼻尖上有独角的巨兽,如马非马,如象非象,是几乎在中土绝迹了的兕。兕奔跑追赶不上苍陆吾的战马,但身躯庞大沉重,势不可挡,任何人遇上只可趋避,莫敢回头。在白兕身后远远地更有一群密密麻麻的黑影,夕阳下闪烁起生铁寒光。

监军推开脖子上的剑,破了音地喊:“收吊桥!复路障!关营门!”

苍陆吾已经跑近,他喊:“别关门,等我进来!”

说话间,奔马过了桥,守军正要转动绞盘放下吊桥,两支弩箭一前一后飞来射断粗索,吊桥收不起来了。眨眼间兕阵通过吊桥,那些仓促复位的障碍于它们不过竹编的架子、纸糊的壳子,扎在脚底的铁刺令它们更为狂暴。

白兕双眼血红,浑身酒气,捣烂营门,开一条路,阻挡在它们前面的一律踩在脚下,身后的道路平直开阔,废墟吸吮着血肉。

第二波攻势到了。

苍陆吾他们这时也终于明白叛军何以要后撤营地,他们是在为牛群留出冲刺加速的距离。草料浸酒驱动白兕,牛尾捆绑填装火药的竹管和铜铃以取代火绳。苍海心拍了个脑瓜,对战策稍作修改就解决了严寒和风向的不利状况。牛群的出发时刻显然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恰恰衔接白兕的冲锋,捣烂苍陆吾的前军营地。

兕群穿过前军屏障,脚下土皮碎裂,骤然跌进一个大坑。它们说不来话,打不了信号,紧随其后的奔牛也不看情势,前赴后继冲入坑中。土坑边缘不断被踩踏,坑越塌越大,坑底的尖刺木桩上层层叠叠地穿满痛苦嗥叫的牛。

第三轮狗群也跌入巨坑中时,高承钧和他的高家军从打开的中军前的营门冲出,向坑中投掷火把。

坑底的土泥是拌了硫磺火药回填,又浸透火油,火苗一撩即烧延。高承钧将苍陆吾设作月营前的屏障,正是要遮掩住他在月心挖掘的巨大陷阱。苍海心精心训练的战兽一头也不少,统统跑进窑中烤作了焦炭。

河东军在安城之外有十万人。雪信偏偏选中阿满做大将军,不是任性。是因为阿满天真坦率,不会对她说谎。也因为阿满心思纯净,能容纳她入梦传递消息。

在谈判谈崩的第二天,雪信再度强施了旋天术。她入不了高承钧的梦境,却可以暂借阿满的身躯,在高承钧的案头留下书信,详述苍海心的推演,提醒他防备。

雪信安抚了张太后,说高承钧五岁能倒背兵书,十五岁起征战沙场,他盘算的什么要是被我们揣摩到,那叛军敌首亦可猜测到,反不是好事。我们得到报送来的消息时,已隔了一天,等我们把询问和反对写进书信送回战场,又隔了一天。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胜败倏忽一瞬,两天里又发生多少事,延迟了两日的反应,与两日后的局势也对盘不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太后还当宽心放手。安城亦是战场,全力保障粮草辎重供给,不让他们输在后方的背叛和掣肘上,是我们要做的。

她没有透露谛听中得来的最近战况。反正几个时辰后,报告胜利的塘报会送到。

阿满接下来几日的汇报,汇总而言是大家打扫大营里的火坑,扒拉出还未烤焦的兕肉和牛肉,分而食之。虽是没有放血就活烤,滋味逊了一筹,可小皇上举着匕首,匕首上叉着肉块,鼓动大伙儿说什么吃掉敌人的战力以壮我方士气,聚餐还是很热烈的。

小皇上又皮紧,拉着阿满爬上帐顶看月亮,说这是中原上元节的风俗,年轻人是要找个僻静地方拉手聊聊小天的。

阿满打岔说与中原上元日子相近的是少逮列的花街节,逢正月初七女孩上外村找伴,在渡口支开小摊子,见到过路的俊俏少年,就亮开嗓子唱歌,少年若有意,就对上歌或回一同笛曲。

两人眉眼勾上后,少年取走女孩小摊子上的一件绣物就走,女孩悬着十几二十几步路跟在后头。两人坐在冬青树下说笑一回,把带来的干粮吃了,趁着吃饭工夫把对方看仔细。

若两人心意就此定了,少年会送女孩银饰。若双方发现看走眼,少年会归还女孩绣物。

小皇上听得心驰神往,往自己身上翻摸。

阿满问他找什么。

他说:“雪信说朕没胆色,朕可不是没胆色,是没寻到要领。既说到花街节,朕要尊重尊重少逮列风俗。”

少年皇上在膝头展开袍摆,兜住他掏出来的东西,短剑、玉佩、火石,终于从革包里倒了件银质器,一头是牙签,一头是掏耳朵勺。

他可怜兮兮地晃着那支签子:“我有银饰,你有绣品没有?”

阿满拍掉他的银牙签:“阿满想说少逮列的风俗不好。虽然女孩也能先看上少年,却只能待在原地唱歌。两人接洽上,是从少年拿起女孩摊前的绣品开始。哪怕相互有意,女孩也要远远落在少年身后,由少年选定约会的地点。两情相悦,要由少年送出银饰确定。女孩支着小摊,她自己像摊子上的货物,而少年是主顾。岂不是可怜?岂不是不公平?”

“可怜?不公平?照此俗,女孩选到的是意中的情郎,少年拥有的是心仪的姑娘。在中原,两个不相干的人被两个家族推到一起,或因为两个家族结仇而拆散一对有情人,那才是可怜,不公平。”

“你说的是婚姻,婚姻与相好是两回事。中原的女孩子,见到俊俏少年郎,把咬一口的杏子桃子打过去,打了就笑着跑,真是爽快。阿满将来回到寨子里就劝族长改改规矩。让女孩子先动手,看哪个男子好,就砸个木瓜过去。男子有意,接住木瓜追上去,若无意,不追就是了。你们那本《诗经》,有一首唱的便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小皇上捡起玉佩递过去:“朕有琼琚,你有木瓜吗?”

“阿满不喜欢你的琼琚,不会朝你扔木瓜的。”阿满把玉佩搡回去了。

“我是皇上。”小皇上说,“阿满不喜欢皇上吗?”

“阿满不喜欢这样的皇上。”话说到这份上,月下的小天也聊到头了。

阿满把眼光投向帐下。

高承钧在向她招手。

她滑下帐顶。

高承钧把手中翻好书页的《诗经》递给她:“阿满,能不能帮我唱一唱这一段?”

诗歌的原调没有人教过,但阿满满腹是小曲,少逮列的姑娘也多会现编词填曲。她稍一思忖,用自己所会的田歌曲子悠悠唱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好了。多谢阿满。”高承钧把书卷收回去了。

“这首歌又是什么意思,比‘蒹葭苍苍’还难懂。”阿满不解,“田歌哪有不欢悦的,可这首唱得阿满好难过。”

“阿满不需要懂。阿满唱过就好了,会有人听见。”

“高家哥哥,今日是中原的元夕。你抬头看见的圆月,和八百里外所见的圆月是一样的。”

“多谢阿满。”说完,高承钧转身就走了。

他的背影瑟瑟,被温暖的篝火光芒照着,走到哪里,哪里的欢庆就暂停下来。高承钧为他们带来了痛快淋漓的胜利,他们尊敬他。但由他组织起的杀戮的效率,又让人们畏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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