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兵逢狭路运天机
第十一章
兵逢狭路运天机
轰隆翻卷的声浪,析出无数悉悉索索的轻声细语。在阿满的每日汇报之外,雪信也爱信马由缰地听些平叛军中的声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是小皇帝在教阿满念诗。
偏偏阿满烦他,也不愿听他讲解诗里的意思。她拿着诗就近问周都尉,周都尉说他是动武的粗人,讲不好。阿满又找高承钧,高承钧找到小皇上,让他少教河东军的大将军读没用的书。
阿满却上了心,追着高承钧问:“为什么这书不能读?哪里没用了?句子明明很美。”
高承钧回答说:“很美的东西,总让人心软。为将者不能心软。”
“可是高家哥哥送给雪娘子那一窝小狗崽儿,不就是哄她心软?”阿满不解。
“雪娘子总是硬扛她扛不来的东西。”
“我倒是没见过雪娘子有什么扛不下来的。阿满小时候帮寨子里的阿妈扛米包,起初时二十斤米背不起来,发发狠背上了,没几天就不吃力了,过几天还可以背三十斤米,然后是四十斤,五十斤。要是二十斤的时候不逼着自己,那这辈子都以为自己是个连二十斤都背不起来的废物呢。”
雪信在遥远的安城听见阿满这么回应,不禁赞叹,阿满总是时不时用她诚挚的回答敲中别人的麻筋。
“我希望雪娘子这辈子,连二十斤的米也不用扛。”这是高承钧在说。
“总有别人照顾不到的时候,就如眼下,高家哥哥不得不离开她。没有人为雪娘子扛米,雪娘子就该饿死吗?”阿满问。
“她已经扛得太多了。”高承钧加重口气。那是阿满听不懂的事情。
雪信听到这里便不高兴,她把那段声音推远了。
她又捕捉到苍海心的呓语。苍海心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讲述的是世间的真实事件,只是感情充沛地向另一个人交代他的梦境。而另一个人是个固定的讯问者、记录者。
苍海心:“我总是梦见雪信,这不对劲。”
女子劝慰:“少主总是想着新乐公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什么不对劲。”
“我梦见她用针刺我的翅膀。我醒来时,手臂上就有一个刚结痂的针眼。我梦见自己被拷在木桩上,四周是朱砂粉洒成的大幅符咒,醒来我就觉得自己躯体沉重。她用一把刻着符咒的匕首划伤我的翅膀,我醒来时胳膊上有一条血痕。我反复梦见雪信对着我咔擦咔擦地摆弄一把大剪刀,对我说着什么,但是口型太复杂,我没看明白。”
“新乐公主在说,少主还不进安城解救她于水火,她只有用那把剪刀自裁了。”那女子说。
可是雪信明明对那只海东青摆出威吓姿态,说的是“你不退兵,我就剪掉你的翅膀”。
她已彻底明白苍海心在鹰目所见的梦中听不见声音,唇语也不太好用。她尝试写字给鹰看,但从谛听中反馈来的消息看,效果也是平平。
梦中的信息太容易佚失了,一张大纸,写个满篇道理对方即便是看了清楚也记不下来的,写一首诗对方只能记住一半,写一两个字苍海心倒是能记得,但那个密切关注他梦境的女子会把梦境解释往别的方向,每每把雪信的劝和歪曲成叛军攻下安城的理由。
阿满风雨无阻,在挖下的地坑里汇报她的从军见闻。
她讲大军终于在通过地形狭长的崤函古道后驻扎下来,扼守住道口。这里是从中州进入安城境内唯一的通路,也是小皇上向各亲王通牒会兵的集合点。陆续赶来的亲王世子们向小皇上提出了截然相反的建议。
“静西侯应该主动出击,早日结束战事。”他们讲的话大同小异,均是不耐烦在这寒冷的谷口虚耗费时日。
高承钧对小皇上说的是:“我方人心不齐,需要休整。敌方远路粮尽,急于求战。只要扼守古道,阻断敌军前路,敌无粮自溃。敌军前锋是各地投奔的饥民,仓促之间不及编训,只是一帮乌合之众,只要挫了他们前推的锐气,日久必作鸟兽散。”
高承钧的判断是精准的,可是决定战局的不唯有军事,还有政治。
作为各诸侯军首领的诸王世子认为高承钧怯战是别有异心,日日里说出难听的话。
小皇上也亲至阵前劝降。
敌军打的是“勤王”的旗号,道义上不能有亏失,态度上不能不对小皇上恭敬些,但对小皇上的那套说辞则满不以为意。
苍海心先是与小皇上辩论,后来双方道理讲腻了,就你来我住,你退我进,交战几次。
古道口狭窄,高承钧部署联军以新月形扎营,借天险拒守。
越军则是由南而北,从低地冲向高处,不仅攻城器械运输不便,也无法布置滚木落石等等的战争装置杀伤敌人,时节又是冬末春初,滴水成冰,信风西北,天时不与便利,水火战术也使用不上。
越军里的暴民除了每日里丢石块骂战,也无前推战线的良策。高承钧则日复一日地挂起免战牌,与催促出战的亲王世子们周旋。
战事并未大规模爆发,阿满的汇报里也多是山中狩猎的情形,大段大段的言语在说着新鲜野味的滋味。
在谛听中,那个女子对苍海心重复:“主人来信严辞催战,要速战前推。”
苍海心回答:“敌在隘口我在平原,敌在高处我在洼地,西北风从敌营吹掠我阵,他们在河口上游我们在下游,迎风爬坡,旗幡打脸,越地兵士已多有冻伤,根本没法打。他要打让他来打,我不想让兵士们送死。”
女子回答:“饥民图的是一口粮,粮尽他们就不会听话了。况且他们也早有自觉,与其饿死不如吃一口饱饭再死。打仗哪有不死人,为将者要做的不过是为他们的死亡排好次序,他们本就是准备着被耗掉的兵员。”
“他们跟从我是为了活下去,不是为了死!”苍海心暴跳如雷。
“他们吃主人的一口粮食,就把命卖给主人了。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主人筹谋得早,趁时局太平天下粮贱时囤积,如今我军粮食还可支付一年,安城却要绝粮了。催少主进兵,是救安城,救新乐公主。”
那女子又一次把苍海心说得沉默了。
雪信也是暗暗心惊,高承钧比拼消耗,原本是理智的应敌策略。但这也是基于安城国库的储粮多过叛军的判定,叛军以未经训练的饥民为兵卒,远路来攻战线拉长,稍延时日必然兵锋疲老,军心溃散。
可是叛军粮足就另当别论,消耗战最终拖垮的就可能是安城了。
她又不由想起在安城变乱的前夕,每一场风波都煽动起安城公卿们对奇珍异宝的渴求。龙涎香、水蚕丝、青虫簪、集翠裙,她也无意中成了帮凶。越地来的商人们趁机天价出售名香珍缕,还没捂热的钱一倒手就买作了粮食运进越王的粮仓。大厦将倾,安城的人们却醉心于宝器带来的虚荣,对迫近的危险一无所知。
安城情势危如累卵,安城的人们却还在摇摇欲坠的山巅享乐。
“我要见苍海心。我要劝降他。”雪信对玄河说。
“恐怕他一人止步,于大势也难有回转。”玄河说。
但玄河还是去安排了。天铁床台搬进药园军帐,雪信怀抱海东青,拔下鹰颅上的银针,刺进自己的手指。不多时,她犯困了,倒在天铁床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