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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五册)第十章遥寄一枝启新祚

第十章

遥寄一枝启新祚

离开立政殿才几步,雪地里跪着个宫娥,拦在道路中间,垂着脸,身子几乎伏在雪地上,看上去是冻得受不住了。

“我家崔太昭仪,闻知公主进宫,特命奴婢来请。太昭仪要与公主共话元日佳时。”一开口就是抖抖索索的,听不出新年喜气。

“崔家。”雪信冷哼,“我听不得这个姓,听了就生气。”

“我家太昭仪,是有十二分诚意的。太昭仪说,家中有人不懂事,她是要给公主赔罪的。”宫娥头一抬,是承恩殿当差的玉露。

“要是跪在我面前的是崔月华,我还承认她有几分诚意。你就是在这里跪着冻死,她也不掉一块肉。”虽是这么说着,雪信还是拨转了马头,向承恩殿去了。

承恩殿里,崔太昭仪正搂着小皇子教认字,母慈子孝一番光景。崔太昭仪略有清减,脸上见了颧骨。小皇子年约四岁,小脸上的眉眼倒也清俊可爱。

小娃儿穿裹得如个球,被崔昭仪推向雪信膝头:“这是你长姐,快去拜问个新年安好。”小娃儿就摇摇晃晃挨近了雪信。

雪信问兔子要了个金锞子塞进小皇子手里:“乖,阿姊进宫着急,不曾准备礼物。”

未见面时咬牙切齿,见了面,对方派出个胖头胖脑的稚童来示好,这边也不能太小气为难了孩子,便如同久未谋面的闺中挚友般轻轻细细地谈。

崔家大女儿低回委婉地说:“我家小妹是走了眼,才在招亲会上选了苍海心。幸而当夜静西侯大闹安城,我家小妹的婚礼被打断,亲没有结成。爹爹接小妹回家,还退了聘,意在与叛军划清。还望公主不要计较小妹年幼无礼,放小妹还家。”

崔尚书因阳关之战与河东军结了仇,整个崔家还能与雪信说得上话的,也仅有崔昭仪了。

雪信翻着小皇子写的字,心思仿佛也大半不在,散散漫漫道:“崔家自找的麻烦,还不止苍海心。昭仪得闲,还是该和家人好好谈谈心的。一家人各有心思,倒教外人不知怎么对待崔家了。”

崔太昭仪开口道:“我爹爹和小妹的事,我也是知道的。他们也是一番苦心,想让崔家在一片纷乱里活下去,多为朝廷做事。小妹受了教训,也知错了,公主让她来我这里,我好好训她罚她。”真为难了她,既要说得对方意会,又不可露一丝话柄。

“太昭仪体会父亲和妹妹的苦心,父亲和妹妹有没有体会太昭仪的苦处?他们攀这个附那个的,独独看不见他们的外孙,他们的外甥是块璞玉。是当真看不见,还是假装看不见?家人看不见,外人也盲了吗?外人敢任用一个时时谋算他家产的奴仆吗?拥有天子血脉的崔家,又是愿意长久做一个奴仆的?”雪信还是低头看小皇子的功课,“别到头来弄巧成拙,害了自己。昭仪若聪明,就该规劝父亲,履行好兵部尚书的职责。不卷入纷争,是保全昭仪和小皇子的唯一办法。”

把话牵扯到小皇子身上,崔太昭仪从衣襟里抽出手绢印了印泪痕:“我本不该说什么,太上皇不愿用心在我身上,我也认了。太上皇告诉我要带走我这孩子,免得朝堂生乱时受连累,我不吃不喝搂着我的孩子,说唯一的念想得给我留着,才保住了他。太上皇禅位时,也没把这孩子安排好,说是留着给新君上来封赐,要让崔家感新君的恩。赐郑王的诏书听说也拟好了,是住在立政殿的那个女人扣着不让新君落玺。如此视我的孩子为眼中钉肉中刺,恐怕是不愿让我母子活着离开安城。如今我母子度得一日,就是偷得一日。父亲犯糊涂,也是为我……”

“为子心焦,倒是人皆同此心。张太后今日颁诏,命北衙禁军与河东军以紫宸门为界分治,北衙禁军维持前朝秩序,河东军保护后宫嫔妃。我守着后宫,谁也别动歪脑筋。谁可以合作?当然是根本上不会抢了小皇子的杯中羹、也不怕小皇子来抢东西的人。至于谁值得信任?太昭仪在宫中有得是余暇揣摩。”

话尽告辞,雪信也没松口放崔露华,崔太昭仪心绪如麻,再顾不上替小妹说话,也忘了客套留雪信吃饭。

在雪地上咯吱咯吱踏着,雪信遥望着清晖殿的琉璃顶,噗嗤笑了:“都走了两家,要是第三家不去,定会落个厚此薄彼的口实。”

清晖殿里的日子定是不错。雪信到时,几乎所有当值的宫娥全跑在外头,嬉笑着在殿前玩雪。一只獒犬大小的雪狮子被捏出了形,正有宫娥用红玛瑙球给它嵌眼睛,找孔雀毛拂尘给它做尾巴。她们见到雪信的队伍,陆陆续续停下耍闹,却也不见慌张。

她们说:“后宫长日无事,李太昭仪起了又歇下了。”意思是希望雪信就此打道回府,别搅扰了她们兴致。

兔子还不晓得宫里平级对话的规则,也摸不透雪信心思,愣愣不开口。

雪信说:“那正好,我给她解解闷。你们快去伺候昭仪起身吧,说新乐公主在门外。”

清晖殿的宫娥们有记得雪信,也有不记得的,但名号一出,她们全晓得是前几日上殿杀人那一位了,再没有谁看不来眼风,丢下雪狮子跑进殿中。

雪信见到的李太昭仪是方从暖榻上起来的,眨眼片刻的工夫草草理了妆,衣服披了一层又一层。

“也闻张太后请公主入宫,却不想公主还能拐来我这冷殿寒宫。也不敢因梳洗怠慢了公主,仪容不整,公主见笑了。”李昭仪命人摆上果盘烧煮热茶。她双手交握摆在膝头,周到地检讨自己。

比起初次见面,两人的实际地位已有了倒转。不曾生育皇子的前朝嫔妃,最好的归宿也不过是在别宫里占个阳光好的房间,配给的活儿有别人替她做,安安静静养老。

“是我不打招呼突然到访,很是失礼。”雪信说,“有日子不见,李太昭仪脸显圆了,身段益发雍容,肌肤似也红润胜从前了。”

“公主千万莫拿我这苦命人打趣。外头人日日有事忙,我在禁苑中坐井观天。想着去了别宫换一换周围景致,或许还能提起精神。偏偏遇上战事走不了。前路不由我定,是什么了局也无从知道,只有清晖殿如今还是我的,我吃下去的每一口,都还是我的,便放开了吃,不管别的了。”李昭仪仿佛是对自己的圆润歉疚。惨就要有个惨的样子,惨着惨着还红润白胖了,算什么呢。

“有的吃是福气,吃得下也是福气。”雪信浅笑着说,“天下多少人没有这个福气。”

李太昭仪见机也是快,立刻命婢女收拾了一匣首饰:“我听闻公主仗剑上殿,自请主持抚恤难民、修缮房屋、恢复农田。我恨自己身在宫墙之后做不了公主这般大事,我敬佩公主心怀宽旷,装得下整个安城。小小一份心意,望公主也成全我为安城做点事。”

“太昭仪以为我是来化缘的?”雪信失笑,抱了匣子随手递给兔子,“太昭仪有心,我自然是来者不拒。可我此行来,一是奉了张太后的诏书,打算派驻河东军守备禁苑。说实在,我也是头回统兵,没有着落,便先各处访访,也来看看清晖殿周围的格局,听听昭仪有何需求。二来是今年无大朝会,也没有欢宴,安城冷清,深殿寂寞,不更得凑到一起说些元日应当有的喜庆吉祥之语?顺便还要讨杯屠苏酒喝。”

李太昭仪面上的那些谨慎卑微和讨好僵住,手在膝头搓了搓:“可我殿中没有屠苏酒。”

“太昭仪御下太宽厚了,如此重要的物事不事先准备,不留个人伺候,全去殿外头耍闹,是欺负太昭仪心慈面善呢。”雪信板了下脸,旋即又轻松道,“幸而我准备万全。”她向被她训得面白如纸的宫娥道,“取两个杯子来。”

两个银杯放在托盘里捧来了,雪信从袖子里摸出个鎏金扁银壶,爱惜地拂拭壶身的瘪坑。那坑是河东侯挂着酒壶上战场,被敌方的刀背磕的。

雪信拔开壶塞,注满两个杯子:“青羽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谢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她的祝酒诗,不带一丝喜庆吉祥,满是凌厉,是愤怒的人挑战绝情的天意,断然不肯屈服。

不等李太昭仪有所举动,雪信举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她吞下辛辣的药酒,对李昭仪亮出杯底。

“我不会饮酒。”李太昭仪推辞。

“太昭仪是在逗我吗,太昭仪在狮子宴上也是饮了的。”雪信丝毫不信,她端起另一杯,递向对方。

“近日身子不爽利,才忘了吩咐备酒,也不能饮酒。”李太昭仪继续说着借口。

“太昭仪有何不爽利?若是偶染风寒,小酌杯酒行气活血,反有助益。若是别的不识名的病,当请太医署的人来诊诊。对了,太医令玄河正在我营中帮忙,还是让玄河来替太昭仪诊诊脉。该扎针扎针,该服药服药,有病不能拖,不能把小疾拖成大患。”雪信多说一句,杯子就向李太昭仪凑近一分。

“国师辅助公主镇国,忙得很,怎敢劳动?我只是头重身上寒,或许饮了酒,发了汗就好了。”李太昭仪扛不住雪信咄咄逼人,低头抬手接杯,杯子却往后一缩。

“与太昭仪玩笑呢。银壶中的酒还不够我一个人饮的,才不分给你。”雪信自饮了第二杯,推案告辞。

一时和风细雨,一时霹雳雷火。

兔子进入永安宫后只记得这里的雪也不比外头的白,对于宫里头的人事,晕头转向的。尤其是李太昭仪这边,雪信入殿出殿,到底没征询到李太昭仪对河东军守备禁苑的建议。收了人家财物还逼人家饮酒,杯子快杵到人脸上了,又把人家放过了。

她心事重重,且行且叹:“真是可怜啊。”

雪信回头:“你是在可怜谁?”

兔子说:“张太后得了地位却不得时,她的儿子去打仗,吉凶未卜,母子不能团聚。崔太昭仪有儿子陪着,可是母子俩一块儿被张太后欺负,家人做了蠢事连累她母子被公主记恨。李太昭仪最可怜,她生着病,没人照顾,听着前路也渺茫,公主去还唬了她一顿,带走了她安顿将来的金银首饰,可不是可怜吗?”

雪信失笑:“你倒是悲天悯人。我该在安城里留一座庙观,把你派去给天下可怜人念经祈福算了。”她一抬手点着兔子的额头,“你记着,示弱是女人们在禁苑学会的第一种手段,可怜是最廉价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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