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少小卿卿亦可怜
第四章
少小卿卿亦可怜
绳网上若只待一个人,还是个舒服的所在。若是两个人趴在上头,那总有一个人会被另一个人制造的额外晃动逼疯。
玄河坐直了,他的嘴唇依然乌青。他翻来覆去地察看雪信的手。
雪信涂脏了脸,穿得也邋遢,身上缠一条挂一块本也不足为奇,但玄河撕下她手掌心的裹布,赫然一道新鲜血口子。
“乱划手掌,掌纹会改变的。掌纹改变,命运也会改变。你太莽撞了。”与此刻他的生气比起来,方才的抱怨皆是玩笑。
“一个人的命运怎么能被与生俱来的掌纹决定?我不信掌纹的。”雪信抽手,但玄河丝毫不放。
“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玄河还在研究她的手掌,他从衣襟里摸出药丸来碾碎,撒在她掌心伤口,又给她包扎回去。
“即便命运会改,也是被我自己改变的。”雪信道。她举起伤掌看了看,也许她是有一点点信玄河的说法,但她不是怕,反而是期待。
“幸而是冷汤,不然成血豆腐了。”
“你尝出汤里掺了毒血,还喝完了,你是不是脑子也伤了?”
“你在安西孤立无援时,我没帮多大忙,也没能阻止你给自己下毒。你在安城养病时,我本事有限,没能清理你体内的毒质。你走投无路与我合作,我不坦诚,也不聪明,致使计划失控。你刚醒来,我的家仆给你一碗毒粥。子之苦,我之罪也。与子共苦,我之幸也。”
雪信挑眉看玄河:“你脑子果然坏了。安西的毒是我下给自己的。病养不好,是我自己作的。被活埋是我的主意,引你与南诏大祭司斗法相伤是我的坏心眼,你从被我拖下水开始就倒了霉。”
玄河点头:“所以我伤一日不愈,你心一日不安。你见金蚕王蛊令你伤体修复快常人百倍,想出给我服食蛊血也会有同样的效果。可你并不知道自己体内余毒未尽,也不知道蛊血离开蛊主,不会在他人身体里生生不息,只有十二个时辰的效力。”
他几乎把她能给的解释说完了,几乎说中了她的心思,她几乎没话好讲了。
“不疼吗?”玄河轻抚她的掌心。
在掌心划一道细口子,比起披麻剥皮如何?根本无需在意。
雪信点了点布条覆盖的掌心:“很久前,我就为了取血划过一道。”
“为透山剑吗?”
雪信忽然问:“你饮下毒蛊血,无碍吗?”
“血中有毒,血中亦有金蚕王蛊制住毒性。”
“你说血中蛊在旁人体内只有十二个时辰的效力。也就是说,毒性发作延后了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后,你须再饮我的血才能续命,但血中之毒亦多一分。”雪信思忖道。
“银针刺指,一滴血足矣。”玄河颇有些无奈。
“那以后,你不能离开我十二个时辰。我若死了,你会比我晚死十二个时辰。”
“直到瑶香草重新移栽到安城。”
“这一回,我的血不能浪费。淬血炼器,饮我血者,须顺我意忠我事。”雪信话锋骤转。
为她这句话,玄河的眼瞳缩了一缩。他说:“我只忠于太上皇。”
“你已背叛过太上皇了,你也背叛过我。你吃了肉,也背离了你追寻的仙道。白璧已碎,你还顾忌节义?不如用你的忠诚换活命,再换些你一直想却克制着自己不去想的东西。”雪信细声软语,好好地劝慰他。
“你不原谅我,也不信我。”玄河低声说,略略灰心。
“不然呢?你还以为是患难真情,相濡以沫?”雪信的言语还是那么温柔,“我无须原谅你,我们扯平就好了。我也想相信你,但还是有个把柄攥在手里心安。”她垂下眼睛,“我懂了,不能任自己的命运随时可能被所信任的人颠覆,所以不给你们辜负信任的机会,宁可选无人可以信任的孤独。”
“那你想做什么呢?”玄河问她。
“还安城安宁,恢复天下秩序。”
“天下易乱难定。旦有乱生,所有蛰伏者见机而起。乱,才有重新分配利益的机会。你要治乱,是与所有野心者为敌。以你之力,恐怕一个都敌不过,何况所有。”
“太上皇交托你的使命,是保全新君苟活,让这个国家、这个王朝随波逐流吗?”
“高承钧不离安城,天下何来秩序。”玄河说,“你不会偏心吧?大道无情,方能运行日月。”
“我得想想。”雪信翻下绳网。
“网结得够宽阔,你不躺下来休息吗?”
“你好好给自己疗伤吧。还有许多事等你去做。”
雪信已回到地面。绳网上还是只有一个人得好,一旦多了一个人,会像蛛网上粘了只猎物,会被另一个人吃掉的。
沉香、降真、安悉香和乳香,多是不同的树肌体受伤后自行分泌出的胶质,或充溢在木丝间,或凝成团挂在伤口上,滴落在地。这些香料是植物的眼泪,亦是专为治疗自己展现的神性。还有些香料,如鲜花花蕊,麝囊,是植物和动物为繁衍生息而准备,专为打破平静,搅起蕴藏的躁动,宣布“来吧,狂欢吧,忘情吧!”又生生地把人性拖向远古的兽性。
这个奇妙的夜晚比往常黑暗。在天上月与地上雪之间隔了厚厚的烟,月光不见雪光。
如今灯油蜡烛也是紧俏的,安城里的人早早关门吹灯,在香烟中做起了形形色色怪异的梦。焦虑的人梦见更焦虑,悲伤的人梦见更悲伤。
新乐公主府灯火通明,为运输队照路。夜中光照白烟,烟成了影幕,幕上人影憧憧,络绎不绝。
高承钧坐在西院卧房中,伏案阅卷。如今朝中虽有不少人恨他入骨,却也有不少人写了奏本会先抄一份送来,请静西侯提提不足之处,得到静西侯给出的口头意见后,修订内容递送上去。
高家军军纪极严,但众多军士行动,脚步声与低声口令还是形成了稳定的噪声,从院外飘进窗内。渐渐,高承钧听见一种更轻微也更贴近的声响,他推开案卷,抬头凝望屏风。
屏风上四百九十五瓣落花在满室跳动的烛火下似翻飞起舞。屏后不设烛火,不见影动,但那细微声响正是从屏后传来。他绕过屏风,见隔断之后的帷幔放了下来,走进幔后,床帐静静垂地。
他上前牵起帐衣,床上无人,却似有风从他跟前过去,层层吹荡帐幔,还是初秋里换上去的蒸栗色洒金帐子,有一丝暖,在腊月里却暖得太少。他正要放下床帐,回头又对看一眼,床上是他从瀚海旁宝石滩上捡回来的五色籽石。
高承钧的褥席上一块挨着一块摆着掌心把玩的大小的籽石,其缝隙间洒下豆粒大的小石球,石球的缝隙间洒下筛过的矿砂。石籽是城池,石球是集镇,粗金砂是戈壁,细金砂是沙漠,银砂是湖泊河流,这是一幅出玉门关穿瀚海入龟兹城的地形图。他用宝石与金银重建了雪信曾在梦中向他展示的沙盘。
但如今看时,有两块籽石位置不对了,一块银砂湖泊湖面凹陷,凹陷边缘多了圈月牙边,是修圆了的指甲印痕。他虽看不见她走进来,却在想象中知道她站在床旁,嫌弃他又自作主张占用了她的床。
明耀灯火穿过重罗,温和地汇聚在宝石内部,也在金银水面亿万个小小的折面上闪动。雪信忍不住戳了戳与指面大小相若的银砂湖面,拈起两块籽石把玩,石头相碰发出低哑细碎的声响,她忙放下,躲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