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影不见形参商乖
第二章
影不见形参商乖
沈越青与狱卒一众退出牢笼,铁墙又升起。
玄河放下笔站起来,他伸手横过桌子要去触碰雪信的脸,桌面太宽,他够不到。他松开缠绕左手的铁链,绕桌而行,可惜还未走到雪信面前,链长已到极限,再伸手去碰雪信的脸,在指尖触到她面巾那刻,雪信后退了半步。
他的手止在悬空里,与她只差了一点点。如同一匹骡马被拴在磨盘石上,他尴尬回头看拖住了他的铁龟,再去看雪信,居然从她眼中品出了一丝痛快。
“你……”玄河只开口讲了一个字,雪信从他身前转开。她随意端起桌上的碗碟嗅捻着,配出了一副药。牢笼一角设有药炉,她蹲在炉边扇蒲扇。当玄河再欲开口,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又指了指铁墙。墙外也许无人,也许有人在听。
药煎好了,又放凉了,雪信端起来背过身一气灌下去,如饮美酒,舌尖每一丝酸苦皆是痛快淋漓。她把眼睛转向玄河,矜傲地笑了笑,玄河听见了雪信的说话声:“让我看看你的往日。”
雪信口唇未动,声音却是平白在他眉骨之上震响。
玄河与寻常人不同,纵是受了伤,要探看他的记忆,也是得多服一剂香药凝聚心念。
魂飞南诏时,雪信趁玄河与南诏大祭司纠缠摆脱了笛声的召唤。隔着三千里之遥感受对方术法的力量,玄河与大祭司斗法两败俱伤。玄河嘴角挂着殷红血迹奏笛,他仅有的力量无法凝笛声为飞鸟为丝网,找不到雪信所在。雪信的游魂千辛万苦回到药园中时,他只听见枇杷树叶的簌簌声,土堆上的阵法被触动,却看不见雪信的影子。
高承钧进入安城时,玄河已把雪信移至他宅院的地下。高承钧挖出沉香山子,取出了衣冠和透山剑,把玄河提过来问。
玄河说:“冢中之遗岂不是尸解之象?”他经脉伤重,任意一个兵卒都能按住他。
“胡言乱语,哪里有什么成仙尸解。”高承钧一脚踢在玄河胸口。
玄河又吐出一口血,望着高承钧笑,那笑令人毛骨悚然:“她在何处,高将军没有感应?”
真是梦中有应,高承钧才急切寻找一个结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继续在城中各处雪信停留过的地方寻找,玄河被他关进西狱,他要玄河再次施术让他入梦去见雪信。玄河说自己内伤未愈,无法施为。
他又让玄河制作梦脂,玄河说所需的曼陀罗花精必得采鲜花炼制,眼下数九寒冬,不是花期,没有材料。高承钧令玄河研制梦脂的替代品,以药僮试药。玄河配出了若干使人在颠倒迷醉里死去的方子。
高承钧也知道玄河在研制毒方,却依旧给他送去药材和试药人。照此以往,也许在高承钧找寻雪信到绝望的那一天,玄河会捧出一剂丸药,告诉高承钧,服此药见幻境历历如真,亦有积毒致死之弊,冷笑着让高承钧选择吃还是不吃。
在短短一瞬看穿了玄河数月来的经历,雪信上前把他的衣襟掀开些,摸了摸铁链条与琵琶骨相接处,皮肉上的伤已愈合了。他手边有的是药材,自己料理料理,伤口还不至于流脓溃烂,但铁链在皮肉孔洞上拖动,她还是感受到了疼。疼痛包括了她在他回忆里见闻到的,和碰触到他肌肤时忽然的感同身受。
雪信把玄河往回推了推,铁链沉重,若不时常用手提着分担一些,容易把骨头坠断。
冗长甬道里响起串铃声,一条细麻绳一头钻进铁皮墙上方的墙缝,一头在甬道顶壁上蜿蜒而行,每隔一小段系了一串铜铃。只要一处铜铃动,四处铜铃皆响。狱卒打开铁皮墙上一扇传饭的小窗户,见新来的学徒站在墙后小窗旁拉着连通外边的细绳,牢中犯人转过了身,面向外面坐着。
“什么事?”狱卒是领了吩咐的,无论犯人提什么要求,只要不是走出牢室,尽量配合。
“劳驾给静西侯传封信。”犯人说。
窗边的学徒从小窗口塞出一个信封来。
“要快,天黑前送到静西侯手中。”犯人向狱卒解释,“信中写了静西侯牵心挂念之事,事在今夜。”犯人这话说得好像不是他失去自由,生死攥在别人手里,而是他好意多说一句,便能救别人一命。
天黑后,新乐公主府的守卫增加了一倍。又有玄袍金甲的亲卫队入府维持秩序,把府中人等集中至一个偏院,锁上了院门。各厅堂廊径烛照通明。从正门至后园每一道门口皆安排值守,偌大一座新乐公主府被高家军临时接管了过去。
从苍海心新婚宴那夜之后,梅娘裁减了公主府的用人,余下的则被梅娘训教得谨小慎微。先是有旨传来圈禁新乐公主,后又是河东侯战败的消息,然后是高承钧登堂入室找人。
有人细思惊觉,除了每日亲手送饭去后园的梅娘,没有人再亲眼见过公主一面,亲耳听过公主一句吩咐。但留下的人都是懂事的,没有把惴惴不安的事拿来与人乱说。他们潜移默化地明白着,他们和公主府的一块砖瓦、一峰山石、一箱一柜一般受着保护,只要他们安于做沉默的砖瓦、山石、箱柜。
是夜,高家军行动异常,他们在偏院中踮起脚尖遥望正堂之上的光亮,猜度着自己是否还安全。他们也同样惦记伙房灶台上还炖着的羹汤、场院上晾晒的衣服、宿舍炭炉上的热水。
一部马车在重兵押送下停到公主府后园小门前,车上人下来,铁链作响。玄河走进门去,身前的铁链绕了一小截在左手。铁链的另一头还固定在铁龟背上,四个力气过人的军中健儿抬着那铁龟。
雪信还是以学徒身份跟着,低头提了个小药箱。玄河走得神闲气定,似乎被铁链禁锢的并不是他,被一条铁链拴着遛狗的,身后汗涌筋爆的四人才是。他们把铁龟放在一棵秃树下,自来时的小门退出。
后园地上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各枝头挂了些灯笼红绸彩穗儿。园中一座六角亭被一匹红绡围住,高承钧站在梯子上专心打完最后一个结,跳到地上。
园中除了玄河,只有高承钧一人,那些布置是他收到信后一个人来做的。此刻他穿着分别时的鹰羽黑袍,手按佩剑,模样光鲜体面,周身满是杀意,眼里却是热切。他向玄河看来,着重打量了他身后提箱的小个子学徒:“你过来。”他命令道。他对雪信太了解,不能放过这一点点的眼熟。
雪信装作畏惧不敢近前,高承钧疾步走上来把她从玄河身后拽出来,掰起她的下巴,看了半眼又松开。像是故意招惹人来看,雪信不仅没有布巾遮面,还用牢房中的药剂为材料,在脸上造出了更多狰狞伤疤。
“远远看着,还真像。”高承钧不再正眼打量雪信,只是有意无意瞥上一眼。从眼角余光里见到的人影更像一些,“是沈越青找来的?你要用她?”他的鼻端没有熟悉的肌肤馨香,终究只是个冷不防看一眼心跳一跳的影子罢了。
“静西侯太费心了。我只说布置一座亭子,没说整个园子。”玄河回答,却又不是回答。
高承钧环视一圈:“玄河子不知年关在眼前,公主府也该整理出个过年的样子。”
“借静西侯的光,久在洞天福地,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雪信住进公主府里过的第一个年,她应该好好看看,有我陪着她。”
玄河但笑不语。
站在玄河影子里的雪信则神思悠然,想到大前年在安西过的那个腊月,顿时只有干笑,感动不起来。
高承钧被玄河不阴不阳的态度惹得不快,跳转了话题:“你说你能让我见到她,不会就是这个丑东西吧?”他又用眼角瞥了瞥面目全非的雪信。
玄河又笑了,笑得如此不怀好意。寻寻觅觅,死去活来,人就在高承钧眼前,他却不认得,不拿正眼看,还出言不逊,不知要如何得罪雪信了。
“信中俱陈,今夜是公主尸解的七七四十九天,可试召之,降神于人身。静西侯可再见其影,闻其声,解夙念。”
“鬼鬼神神的我不信,且看看你的把戏好了。”高承钧用手指弹了弹剑柄。
“静西侯不信鬼神,又何须大费周章布置了给鬼看?”玄河回头对雪信说,“去吧,到亭子里去站着。”
雪信低头,药箱落在玄河脚边,一步步走向六角亭,后背不堪重负,落满了目光。月色映着雪光穿绡透幔,亭中摆着一张供桌,摆放着她昔日里偏喜的家常衣服、一顶金丝络珠莲花小冠和一支红蜡。她加紧脱下身上牵一块补一块的乞丐服,披上春夏之交的纱衣,新长到肩头的青丝堆到头顶挽髻,吹亮火折,点燃红烛。
静立的影子投到红绡之上。高承钧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头颤了一下,不自觉迈出一步,又站定。
“不可近前。”玄河说,“静西侯埋伏在园中的甲士杀气太重,恐有冲挡,还请撤去。”
高承钧回头看定玄河,玄河报之以沉默。高承钧吹响疾短的口哨,一名传令兵士不知从何处钻出,跑至近前。
“要全部退到府门之外,一个外人也不能有。”玄河在高承钧开口前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