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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初雪红酥昔日里

第十九章

初雪红酥昔日里

雪信再没有机会从枇杷树底下出来。她是可以对自己解释玄河的行为的。

如果她有一只心爱的画眉,笼门关得不严被它逃跑过一次,那她一定给笼门加把锁,哪怕画眉再也不唱歌。如果她有一块珍宝,人人觊觎还被偷盗过一次,寻回来后她一定藏在枕匣里,睡觉也不松手。

但她不原谅玄河。

她独自在悠长寒冷的梦境里醒着,黑暗虚空里什么都没有。她挥挥手,可以在那里造起一座宫殿,在宫殿里造出满满当当的人陪着自己,但她心知是假的,没有一个人会说出自己意料之外的话来,就兴味索然。

她不知道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醒着瞪着黑暗寂静,黑暗寂静也瞪着她。

直到有一天,她重新听见了声音。

头顶是铁锹铲土的声音,一道光落在她的眼皮上,她听见有人笑得发疯:“哈哈哈,雪信,你成了这副样子,哈哈哈,雪信,你真丑!”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雪信睁开眼,望见了圆月皎洁如白玉盘,而后是刺入肌肤、透入骨髓的冷,与她在清醒梦境里感受到的冷意不可同日而语。

头顶探过来一张脸,是曲尘。

两人目光对上,曲尘的脸从头顶移开,听见她摔倒在地的声音。

雪信活动手指,身体仿佛沙子堆塑而成,而力量正缓慢注入,凝聚起她对身体的支配。她转动脖子,观察到自己躺在一个打开的长木匣里,她扶着木匣边缘坐起来,听见自己的身体吱吱嘎嘎,仿佛掉下了生锈的碎屑。

曲尘刚被婢女搀扶起来,又坐倒了:“你怎么活了?你这个怪物,怎么活了?”

雪信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与其说死白的皮肤上布满黑斑块,不如说乌黑的肌肤底子上有不少惨青的空白。

“很丑吗?”雪信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打量身遭形势,是在一个落雪的小庭院中。院中心倒横着一株连根拔起的枇杷树苗,木匣盖子和结霜的新土上积着一层薄雪壳,她所在的木匣安放在新掘开的土坑中。院中除了曲尘主仆,还有个年约十五六的僮仆,抱着铁锹,背抵着廊柱,不知所措。

雪信试了三回,才从木匣里站起,在她努力爬上地面的同时,曲尘也在地上扑腾,手足反撑地面移动,让自己远离雪信。

雪信触到了曲尘染成嫩妍红色的毛氅,一把攥住。曲尘身体倾向院外,被雪信提着毛氅倒拖,惊吓间,肢体和头脑倒灵光了,她解开脖颈上的毛氅系带,金蝉脱壳,拔足飞奔。婢女见自己被落下,惶急呼唤着去追,一主一仆转瞬不见了踪影。

雪信从木匣里醒来时,身上只有入睡时穿的一件绢衣。绢衣本是薄可见肌肤,此刻也通体发乌,又冷又脆,透过绢地,隐隐可见躯体皮肤如手背一样,块块黑斑连成了片。

若她是一只狐狸,一头狼,黑质白章的毛色还不至于丑吧?可作为人,她怎么丑成了这个样子?只不过几乎要肢解躯体的寒冷比自惭形秽更迫在眼前,她把还带着曲尘身上脂粉香气的毛氅围裹上身。

“几月了?”她看向院中唯一余下的僮仆。她发出的声音干哑,像坏了的门轴。

“腊月了。”难得那少年没有惊呼逃走,但也不敢靠近雪信,回答干涩。

“这是哪里?”雪信又问。

“国师的府宅。”僮仆回答。

“玄河在哪里?”

“月余前,国师在城中药园被静西侯带走,至今未回过家。”僮仆侍奉玄河多年,见过些古怪离奇,才没有被尸起一般的雪信吓坏。

“静西侯是哪个?”她过去从未听过这个人。

在雪信枯守着荒芜黑暗的时候,清醒着的世间发生了许多事,超出了她的预想。她走近僮仆,要他尽述八月以来发生的所有事。她急切地抓住那少年,少年却抬起手中铁镐抵挡,把她架在一臂之外。

这僮仆是在玄河府中照料日常起居的,所知有限。

只说八月末,安西四镇节度使高承钧起兵清君侧。朝廷派去平定叛乱的河东侯败了,被高承钧擒住。

十一月,高家军推进到了安城城下。新君早早开城放百姓出去躲难,迎高承钧入了城,下旨封高承钧为静西侯。

静西侯出榜安民,召百姓回城安居,除了隔三差五杀几个与他庭上强争的朝臣,倒也没为难平民。不过三个多月前静西侯逃出安城时杀人放火惨号连天的情状大家还没忘记,能走的还是想办法投亲靠友,远离了安城,实在走不了的,才战战兢兢回到原来的房子里住。

如今城中百业萧条,加之九月蝗灾,秋粮绝收,寻常人家无隔夜之粮。殷实人家打开库房,锦帛香料也当不了嚼头,拿着金珠去市上换粟米,才发现到处是拿着金珠换粟米的人。

安城中绝大多数人对连番的灾难并无先知先觉,他们世代积累的财富尽是土地、房宅、字画、古董、珠宝,对于会腐烂生虫的粮食,他们反而嗤之以鼻,只要有钱,随时可以买到最肥美的土地上长出的最好的粮食,他们有钱,要吃新谷新米,才不要吃陈的。以至城中饥荒时,一斗珍珠换一斗米。

十一月里,玄河曾趁夜从外头带回一个大木匣,埋在院中,上栽枇杷树,日日亲手灌溉,并将灌溉汤剂的配置方子交给僮仆,密嘱若他有一日回不来,要替他照料枇杷树。

玄河被高承钧带走后,起初僮仆还忠心耿耿按方熬药,浇灌不辍,后来他每次过手熬汤的珍贵药材,心中就暗打主意。终于在米仓快见底时,开始偷工减料,将克扣下来的药材拿到市上换粮食。

便在那时,见到一名每日来市上换物的小婢。手里要么是一只金镯,要么是一只珠钗,另一只手里便是一把剪子,总要先还半天的价,而后用剪子铰下一段镯子,或扒下一颗珍珠,撑开了布袋接走仅供两人吃一天的粮食。

然后她又找僮仆询问药材怎么换,僮仆见小婢换粮食出手小气,却敢来换人参灵芝,不免多嘴几句,小婢才说是家中夫人新产下小公子,急需调补,而此刻城中药铺关张,早已买不到药材。

僮仆在玄河门下看过几本医书,顺口说产后滋补未必是越贵的药材越好,问了症候帮着配了几帖便宜的滋补药,也没要小婢的碎金残钗。小婢感激,再来市上换粮,都刻意等着他来,见一面,说几句。

两人相熟了,能说上不能与外人说的话了,小婢便问他手中药材的来历,他把家中那株要喝参汤的枇杷树当做奇闻一则,说给了小婢。

翌日,小婢塞给他一只宝石戒指,说她家夫人想悄悄地看看枇杷树下的木匣。他凭着珍奇药材换来的粮食,也囤起了不少钱粮,并不特别看重那只戒指,只是不忍拒绝小婢。于是夜里,夫人领着小婢来了,把雪信挖了出来。

那僮仆先头想着悄悄地挖出来看了,再悄悄埋回去,应该也不要紧,殊不知,正是他克减了药材,胡乱改变了配方,令药效不稳,雪信在泥土底下才逐渐苏醒过来。

听了一大段话,左右离不开粮食,雪信那三个多月未运作的肠胃仿佛被提醒了一般,饿得绞痛。

她问僮仆:“有没有吃的?”

僮仆领雪信到堂上坐了,不多时捧来一罐薄粟粥,还是冷的。

堂上没有生炭,连灯油也舍不得费,勉强凭月光映雪光视物。没有一丝暖气,没穿鞋的脚冻得失去知觉,雪信盘腿坐下,乌黑的双足缩进毛氅里。

清水咣当的粥照见了她的脸,她料定自己的脸不会好看,可朝里看了一眼,立刻双手不稳打翻了罐子。

罗刹鬼也比她好看吧?难怪吓跑了曲尘主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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