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今朝碎琼和蒲根
第二十章
今朝碎琼和蒲根
凭着那点警惕灾难的本能,猴子把苍海心的财产变现了一部分,手里囤了些粮食,又重新制定了每日伙食规格。没有干饭了,一律熬粥,干重活儿的多吃,干轻省活儿的少吃,不干活的不给吃。
高承钧过了秦州,将要入安城的消息传来时,城里城外百姓均在收拾金银细软,谁家床下不藏着一个包袱,包袱里藏着最值当带走的财物,每天都有人往外逃。
崔家来人接走崔露华的当日,猴子把苍海心宅中老幼仆婢召集起来,说:“高承钧与咱家公子的仇结,你们都是知道的。高承钧进了安城,定会找公子晦气,找不着公子也会拿宅子里的人出气。我说,守着宅子也是缩头挨刀,不如出了宅子各自找活路。拿了路费,回老家的回老家,换东家的换东家吧。”
到账房领路费的还真不少,一日下来再看,走空了大半的宅子,剩下的全是女人。
有人说在老家有糟糠妻,拿了钱卷上铺盖回老家找他的糟糠妻,旁人也无话可说。有人在安城里娶了妻,娶的还是同在苍海心家里做事的婆娘,却也孤身上路,说老家道长路远,带着婆娘走不快,不如夫妻暂别,有缘再会。即便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人之常情,却还有撇下原配妻子,与往日里就眉眼勾搭的婢女跑的。
到了躲灾的时月,反是平日里做粗活的人有谋生的自信,那些娇娇巧巧、纤纤柔柔的婢女就最先成了累赘。
逃难路上,主人不需要她们端茶送水打扇绣花了。她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却还要吃粮,真真罪无可恕。主人家要裁人,也是先把她们裁出来,她们失去了原来的东家,一时也难以找到新东家肯用她们。谁家也没多余的粮养着她们。
她们给自己谋的出路便是找到个男人带着她们一起逃。而平日里穷得成不了家的男人,也能趁机有个女人。逃难路上,多的是如此的临时搭伴。
夕阳里,站在院中的女人形形色色,有想走却被挑剩下的,有被人抢着要却谈不拢条件没走成的,有不愿搭伴又害怕踏出门槛无处可去的,还有去哪里都无所谓,浑不知死期将至的。
猴子点数人头,笑道:“可就剩你们了,你们不会要与宅子共存亡,当个尽忠全节的奴婢吧?”
有人细声说:“能去哪里呢?”
还有人低声回答:“起码在这屋檐底下,有一日安稳,便是一日安稳。”
猴子点点头:“出力吃饭,到哪里都一样。缺个主人使唤你们,你们浑身不自在怎么的?我也要出城去躲着了,你们不想死的,可以同去。”
家中还剩下的粮食,拿出一部分烙成干饼子,还有一部分装上车。宅子里的马被人趁乱偷完了,猴子放出苍海心的狗群,让大狗拉着粮车,前呼后拥地进了山。
高承钧的大军刚驻扎在城外那阵,猴子她们窝在山洞中还颇为收敛,凭干粮过了半个月,期间狗群猎来山中野物她们也不敢生火,只能料理成风干肉储备着。
后来干粮吃完了,猴子入城打探消息,得知此番高承钧入安城没有烧杀抢掠,苍海心家的房子也没被洗劫,却有不少便衣的细作蹲守在宅子内外,料着是守株待兔抓苍海心。
宅子还是回不得,但只要不进宅子,倒也没人会受苍海心的株连。
因为猴子当过乞丐,所以在乱世中保命很熟练,也因为当过管家,能组织起成规模的自救。猴子把一行人从山里挪出来,占住了野庙生火造饭,陆续收留了许多不敢在安城长留,却走不动走不远的女人,规模日渐壮大,俨然有了小聚落的架势。
猴子给众人分派任务,她每日里还会带着狗群去附近转转,让大毛它们辨识气息。
她说:“万一公子回来了,大毛会带着我找到他。我得提醒他,别入城送死。”
但苍海心一走四个月了,杳无音信。
那日猴子捡到雪信,已然不成人样,十成里没有一成的生路,也且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她把雪信从死亡的门槛上拉了回来,而之后雪信的恢复更出乎她的预料。
黑血拔尽后,创口硬痂五日即瓜熟蒂落,绷带与肌肤脱离。刚服下那僮仆端来的毒粥后,雪信全身出脓,连头皮也发满水泡,一抓即破,青丝缠绕在手指上的,稍微一拽就脱落一团。
后来猴子给她脑袋上药,又连剪带薅的,旧发拔尽,新发还没生出。新肤斑斑驳驳,有的地方嫩雪白如菱肉,有的地方鲜红如遭过火刑,还有些地方毒质在肤表沉积难祛,其色乌赤。整具躯体看起来如同被开水烫脱过皮又伤愈的癞痢猫。
雪信只检视了肢体情状,没有勇气打一盆水来鉴看容颜,拉过一副洗净的布条一圈又一匝地把自己的脸缠起,只露出眼睛,如沙漠烈日下行路的黑衣大食国人。
“也许过个十几年,肤色会匀和下来,也许过几个月外头局势好了,能弄来药了,恢复能快些。”猴子安慰雪信。
雪信不置可否,她是无法接受自己伤皮破相无法恢复这件事的,也无法承担听信了宽慰满怀希望却落空,何况猴子的言语也给不了人多少希望。她只有当自己的灵魂还在流浪,当做自己暂居在别人的躯体里,那么这具躯体再丑陋也和自己无关。
“雪娘子有何打算?”猴子尽量拣不刺激雪信的话问,可什么话听来都似乎话中有话。
“侯管家很希望我离开?”雪信的回答从厚厚的蒙面布底下透出来。
“哪能呢?我是打算给雪娘子派些生计活儿做做,问雪娘子心中可有了选择。在我这里,全胳膊全脚的,住一天得做一天的事儿,白吃一天的粮,得交一天的份子钱。”猴子画蛇添足地解释。
她顶怕雪信受不了自己的模样残损,一出门跳河上吊,那就可惜了她捣药洗布条的工夫和大家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粥汤了。
“那侯管家给我说说,在你这里,都有什么事可做?”
猴子就从毡围之内的活儿介绍起。
火塘上常架着三口大锅,一口熬着白粥,一口炖肉糜。活儿轻的每日吃一口白粥配醋渍萝卜。只有立了功需要额外嘉奖的人和交上猎物的狗才能吃上肉。内脏、特别肥的油膘与敲碎的骨渣还能熬一大锅,给干重活儿的人。
狗群是苍海心的心头肉,众人能在薄粥中舔上一口动物油脂多数也是要仰赖狗群的狩猎,猴子丝毫不敢亏待。
毡围里的厨娘可算是个肥差了,终日坐在温暖的火塘旁,被食物的香气熏蒸着,趁人不注意还能偷嘴一二。也是这活儿不太费力气,故而是日夜两班,两个厨娘轮换值守。
荒年恶月里,大家早已丢掉了过去精致的吃法,只求食材物尽其用,丁点儿不浪费,不敢奢求佐料齐全做出个“一兔三吃”,也没人提出围炉涮个“菊花田鼠锅”。厨娘只需添柴熬粥,忍受枯坐和从来不会断的“粥越熬越稀,怎不给我捞点干货”的抱怨。
相较在庙院中操持劳作的厨娘,要会开膛放血褪毛剥皮掏内脏,也没有皮围裙好穿,任血点子甩一身。她们习惯了用暴力干脆利落地解决麻烦,没活儿时,她们把大菜刀别在腰后充任纠察。猴子乐乐呵呵地制定宣布了聚落的规矩后,便由这群人维护秩序。
没手艺没胆子宰杀活物的,可以去做浣娘,庙里一百多口子,衣服、褥单也不少,二里外还有个兵营,猴子脑子活络,让浣娘往返河边途中绕道从兵营旁走,顺便招徕生意。
果然起初是零星几个大胆小兵与她们搭讪,借着讨价还价拖着她们说几句话,从栅栏墙里递衣服出来托她们洗。凑在墙边鬼鬼祟祟的人多了,影响到兵营日常出操了,便改由几个火长与她们谈包月洗衣工钱。
猴子授意浣娘工头说:“三五个火长手下的兵,撑死了就五十个人,还想包月优惠?”
于是火长们积极策动他们的队正,队正上报旅帅,最后来了一个什么校尉与她们谈两百人一个冬天的洗衣补衣工费,还会专门派人手帮她们搬运。
踏雪赶路,蹲风口里砸冰浣衣,双手在刺骨的冰水里泡着,浣娘没有手上不生冻疮的,但想到能喝一口油髓粥,再苦也不算什么了。
“还有去林子里拾柴、捡菌子、挖田鼠洞,吃得好不好看当日收成。可惜我们没郎中,不然三个月后,草木萌发,必定有用得着的药材。安排个郎中采采药晒晒药,谁有个头疼脑热的给现成煎汤熬药,多的还能拿到安城市集上换粮食。”
猴子边走边摇头,仿佛是下了决心,要在春天来临前去路上捡个郎中。
前方是刀砍斧削的断崖,崖下地势开阔平坦,一座大营背靠断崖面朝着安城方向扎成了新月。在新月最饱满的钩腹之地,安扎着一座中军大营,左右四军与虞候两军扎成十八座小营寨拱卫在大营两翼和前后。营与营间隔有法,径与径交错有度,五色旗在朔风里翻飞,其中有面黑底红边绣金字,是一个触目的“高”字。
“高家军驻营为邻,你不早说?”裹布掩去雪信的脸色,声音骤然拔尖。
“这不是就要说到了吗?正说到打算去招募些打短工的,扩充浣衣部,拿下第二个旅的包月生意。你以为我与高家军打交道是为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