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野居生凉灰染地
第十二章
野居生凉灰染地
雪信又花了好久才摸索上台阶,一出山顶洞口,豁然如破水而出。管乐声、模糊的笑语声涌来,风正是从坊门方向来的,带着香料烧糊的气味。
山下站着玄河,她在山顶望只是个小白点。玄河向她招招手。
雪信踮了踮脚尖,确认自己的身体是沉甸甸的,飘不起来。山那么高,她登顶探底,再攀上去,这会儿说下去就下去?她哪来的气力?
她冲玄河招了招手。
玄河向上走来了。
雪信举目望向坊门的方向,青白灰黑四色绞缠的烟雾弥散半空还未散去。刚才梦中所见的竟不是梦。再看玄河,已至半山,她说话可以不费力气了。
雪信冲玄河喊:“你接着我。”然后纵身跃下。
玄河一惊,迎向她接住了。
雪信下坠的过程中觉得失望,她这副身躯怎么这般重,像个用破旧了的粮食口袋,掼起来砸下去,接住她的手臂还晃了两晃。她在怀抱里偏转过头,看玄河眉心的眼睛又睁开了,望向瞳仁里,是一片清幽幽的月辉,是在曼陀罗花田。
她看到另一个自己被玄河提溜出来,被他扯破了衣衫,那个自己借酒撒泼还审起玄河来了,玄河被她推在垄沟里,险些跪地求饶。花田里的她醉倒在酒力与花气之下,趴着睡着了。
玄河妄图用竹笥捕捉她的香气,痴痴傻傻地放在鼻下嗅。他像个头一回玩虫子的小男孩,带着畏惧也带着好奇靠上来,手指尖抓住她撕坏的襦衫,把她雪白的肩膀套进衫袖中,然后是另外一边。他合上她后背处衣衫的裂缝,手一松衣料又流泻分成了两半,张开的口子里还是她雪白无暇的脊背。
玄河又试了一回,抓住那裂缝不松手,终于将她抱了起来,走回观里去了。他把她放在自己的床榻上,让月光照着她的脸。像是成功捕回了危险又珍稀的蝴蝶,瞬间轻松,骄傲又无人可炫耀,继而是不知拿这剧毒的家伙怎么办。
瞳仁一缩,眉心之眼渐渐闭上。这一回眼中的幻梦如此长,若一开始是雪信趁玄河心慌意乱突施暗算,那么后来那些是玄河有意留下她继续看完的。
雪信贴着玄河的耳朵小声说:“当初你一见我便警戒我,是早知有今日吗?”
“当初不知今日是什么样子,也不知会怎么来。但当初已知定有今日。”玄河摇摇头,又点点头。
雪信感慨:“这些年蒙你照顾,受你恩惠,不知不觉已欠了你许多人情了。”
“是陛下托付也是我乐意的。”
“我那皇上叔叔让你做的事,你顺口说个乐意可不算。人皆谓不可为而为的事,才是你乐意。”
“陛下指派我的事可以分‘我乐意’和‘不乐意’。但我乐意的事不能与圣意相违。”玄河说出的话竟有些让人不容拒绝的意味,“我不能违,你也不能违。”
“玄河子看着挺随和的一个人,却最是死脑筋。谁告诉不能违的?是皇权?是经文?是你的忠诚还是你的恐惧?”
玄河跳下沉香山,明明怀里还抱着一个人,姿态仍是优雅轻盈,一边耳朵是呼呼的风,一边耳朵附着雪信的嘴唇。
雪信涂抹着石榴娇胭脂的两片嘴唇动了两下,说:“你没有贪心吗?你在我迷惑你的时候告诉我,你早已受迷惑,可你还是拒绝我?”
“如此公主可少费精神在施术上,也省省我救你的力气。”
雪信双足落地,悻悻然走回堂上,支起镜子照自己的容颜。是脸上蹭到灰了还是黑色的血筋又跑脸上了?被拒绝就算了,还是被一口拒绝。她气得牙痒痒的,若是以前她可不能就那么算了,软硬兼施非要对方臣服不可。如今她不想闹了,别为小节误了正经事。
“公主很美,比我初见你时更美。但不能违就是不能违。”玄河又来扎了她一下。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雪信一把按倒镜子,丧气道。一举一动都有人从旁解说还真是讨厌。不过较之于苍海心痛快应承却眼高手低,较之于高承钧别有打算且不置可否,玄河一口拒绝也是干脆。
“公主打算如何处置崔露华?”玄河是闻报赶来处置这起寻衅滋事的。他没有金吾卫军中官职,不能直接管,但以兼职侍御史的身份哪里都可以凑一脚。
“没拆房子也没出人命,就交给安城令管去吧。”
“崔露华汹汹而来,要烧你的沉香山子,若你睡在里头无察无觉,一同焚化了也不知道。幸而没出人命,却也是滋扰了坊间的秩序。你说找崔尚书的过错,是教女无方还是纵女行凶?不能治家何以辅国?”听玄河出言又是要揪住小辫子往死里坑崔露华的爹。
御史台一旦弹劾起崔尚书,挖出过去的烂糟事来,崔露华的婚事也得暂缓。更别说河东侯烈火霹雳的性子,一旦听说有人险些烧了他闺女,是不是要打上门去烧了崔家房子?高承钧近几日才收敛了些,却也不是与外事隔绝,得到消息会不会再找安城令的麻烦?
近来安城中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任意小事都马虎不得。
“我和她说几句,再送她出去。”雪信一见崔露华就头疼,可只有做出个宽容和解的样子出来,各方才不会借机卖力做文章。
崔露华被两名金吾卫带进来,托了她父亲的福,没有被捆上。她见着雪信毫无怯意只有忿然,纠集了仆众大马金刀地杀来,只在教坊门前烧了堆香料,不够她解气也不够她受重罚。她没有看向雪信,而是站在阶下回身望沉香山子,眼光从青石台基斜上去,山尖隐没在强烈的日影中。
“这么好的东西,是我的!”崔露华转过头来,语气不耐。
“它在我的庭院里,就是我的。”雪信也不愿跟她扯。
“它是越王送给儿子的大婚贺礼,苍海心是我的,沉香山子就是我的!”崔露华拔高了音量。
“可惜,苍海心把它送给了我,我对这份礼物也很是喜欢。”雪信悠然道,转向玄河,“若是别的,我可以转送,这个不行,玄河子说是不是?”
玄河对雪信笑,他没有接话,可神情在说:不行,当真不行,万万不行。
“你能转送的,是这份廉价的收买?”崔露华从袖中掏出个小木盒向雪信投过去。
盒子裹着清馥馥的香气袭来,玄河接下打开,木盒中铺锦,一道凹槽中嵌着片白奇楠。他笑着合上盒子,揣进袖子:“这份收买也是万金难求,露娘子不要,贫道勉为其难受用了。”
“我能转送的,当然还有苍海心了。”雪信一条胳膊支起下巴,懒懒地说。
崔露华怒极,欲冲上来又被金吾卫拦下了,她拔下头上宝钗当飞镖投掷,又脱下一只鞋砸来,被玄河袖子一卷,拂到地上去了。
许久,雪信又说:“另一只鞋呢?我就爱看别人整整齐齐的,要是看你穿着一只鞋光着一只脚走出去,恐怕会愁得吃不下饭。”
崔露华脱下脚上另一只鞋攥在手里,雪信要她扔,她偏不扔。
“我好好的在家里,公主屡次三番抢我东西,又以权势欺压。玄河子,你不是御史吗?你是眼瞎还是沆瀣一气?”崔露华泪水如珠,瞬间砸到地上。
“你怎么总是把别人的东西当做自己的?习惯了用权势欺压别人,自己就受不得欺压了?”雪信拍了拍额头,“我又想起一件可以转送给你的东西。”她起身到柜子前从里头抱出个食盒来,走到门外,“你我情谊,也是从一盒点心开始的吧?我理当回赠一盒点心。”那还是三日前曲尘送来的茶点。
崔露华终于显出恐惧了,她看向正走过来的玄河:“你不管吗?她要毒死我你不管吗?”
“露娘子无礼了,公主赏赐的,饼渣也须捡起来吃完。”玄河颔首。他对崔露华说话时是一张公事公办的面孔,对着雪信又发起了愁。雪信不是要劝和崔露华吗?现在这是改主意了要把人吓疯?崔露华疯了,河东侯是不会上蹿下跳了,崔尚书又该兴风作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