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迷航风满帆错桅
第十一章
迷航风满帆错桅
雪信离开军营的后一天,皇上下给苍海心的圣旨送到了河东侯的军营,责其回府后七日内完婚。
同日里雪信也领了观风使一职,奉代天子检阅天下乐舞的圣旨去了仁政坊和光宅坊露面。
两下里都是圣旨开路,在安城朱雀大街上迎面撞上时还隔空礼让了几个来回,只不过苍海心在马上未开口,雪信在车中没露脸,磨的是随行家奴的鞋底子。
那蜻蜓点水的交错没搔到看热闹的人的痒处,终于没憋住交头接耳,说前阵子卖疯了的话本被禁了,安城十多家民间小印社全员蹲了大牢,这些人的家人正典衣服卖房凑罚金从牢里捞人呢。胡乱编演歌舞剧的班子就关在印社隔壁,还没说怎么处置,此番新乐公主代天子检阅天下乐舞,扯了好大一面旗,实则还是处置这桩案子去的。
话说回来,前两日安城令四处捕人,高承钧杀气腾腾地带走了始作俑者,安城人还以为这下要血流成河了,预计砍下的脑袋装不了五车也能装三车,没想到新乐公主说了话,为案子定了性质,性命交关的事成了交一点小钱就能赎清的罪过。
安城人再讲起这位公主来就多了那么点敬意,哪怕她依旧风流成性,捧了圣旨走在大街上遇到情人也不回避,隔空还要去调戏一下——也有人替雪信说话的,说以公主之尊贵遇见其父亲的部下何须回避?公主让道让的是对方的圣旨,对方回让也是因为圣旨,合乎礼仪,何来调戏?不过此种辩护并不受大部分人的欢迎。
“天下乐舞看安城,而安城乐舞在教坊。我奉天子旨意巡视乐舞,整肃乐风舞风,不会干预管理事务,也不会影响日常排练。望诸位也安之若素,勿惊勿忧。”雪信对她面前的人说。
站在雪信面前的是左右教坊的教坊使、教坊副使。他们都皮肤细腻、下巴肥厚,下巴上长不出胡须。教坊使们都是前一日夜里才得到消息,奔走商议了半夜,也辗转难眠了半夜。民间歌舞班子在市井演出,而教坊仅为宫宴和贵族家宴服务,民间出了个不受控制的歌舞剧,新乐公主来找他们的麻烦,他们是不服的。
“诸位的前辈,教坊的第一任教坊使曾是我的老师,所以诸位不必将我视作行外之人。”雪信又说,意思是她并不会乱来。
她的第二轮话并没有给面前的几个人解宽心,反增了他们的警惕。
不是外行又捧圣旨在手,是否要奉她的话为权威?是否要停下所有日程配合?她是否会借题发挥,要把手伸进教坊人事里搅动搅动?这些人从来不相信来者说什么,也不关心来者做什么,他们只紧张自己。
所以雪信也没什么好心再告诉他们,她在半个月前即向皇上递交了奏本请求来教坊看看,实则不关什么违禁演出的事,乃是为老师心愿。更不能对任何人讲出来,这是华城提出的三个条件之一。
因为有人密谋害高承钧,所以要将心怀不轨的臣子换掉一批。
因为高承钧回到雪信身边了,所以要用一门亲事打发了苍海心。
因为出了谣言谤毁,雪信需亲自处理,所以她在教坊设置了专署。
三件事无不是贴心铺垫,水到渠成。局外人看不出门道也挑剔不出道理,局内人走到了指定位置等着华城的反应。
“我对诸位没有什么要求,不管你们来这里是什么缘由,我都期待你们在乐舞里找到欢喜。奏乐起舞之前,需得先为自己歌之咏之,舞之蹈之,若一首歌一阕舞连你自己也打动不了,又如何打动座上人?”雪信对着左右教坊集合起来的都都知、都知和舞伎乐工说。
这回听训的人多了,所有的面孔刷上了一层麻木,底子实则是哀楚。这些人有的出身乐籍,世代以此为业,未学说话走路先学会歌舞;有些人是罪臣家眷,从枝头跌落到泥塘里;也有出身良家子,因为家里没饭吃被送来与官府签了卖身契,实则是遭受了家人的背叛。
欢喜是什么?抵得过十丈红绡做缠头吗?
无人欢迎,也无人敢怠慢。外教坊右善歌左工舞,分别腾出漱泉小筑和剪霞堂给专使做了公署。比较了两处与公主府的距离远近后,雪信选择了剪霞堂常驻。
每日里雪信都端坐于堂上听着前后左右各院飘来徐急不一、参差错落的舞曲,数着天光在门槛上进进退退。
她等着别人来找她。
第一个来的人玄河,他轻轻进门轻轻落座,在雪信对面倒转着看她铺开了纸作画。
小时候学写字,也是那么涂抹上几笔的,细长的铁线是兰草,大块的墨斑是青荷,一挑一提的是竹叶,循着章法像不像三分样。而雪信笔下的实在看不出是什么,也许是池塘中缠成一团的水草,也许是暴雨后残破的蛛网,更或者她只是不喜欢教坊给她准备的纸笔,觉得只有在无意义地浪费完它们后才能摆脱它们。
玄河注视着那支笔的轨迹,笔头渐渐凝滞,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你在找破局之法?”
笔尖一颤,墨汁在纸面渗成了一个大墨团。雪信扔开笔,掀起废稿要搓成团,被玄河按住了。
他铺开那张画,抚平纸面新揉出的褶皱,玉管一样的食指和中指并作一股,点了点画上的东西:“这里是三处礁岸,是不是?”玄河抬头,从雪信眼睛里找确定或否认,“被你潦草涂抹的点算作帆船,画上帆影虽多,却是零落海上的孤帆,没有船队。你勾出的细线是各船航线,众船从不同港口出航,去往不同终点,没有一条航线重合,航线与航线之间却有着交会。你在找一条航线能让一条船撕开罗网出去。”
“可惜并没有一条活路给那条船。”雪信认了。
玄河点着图中心的一块礁石,石上躺着一条船:“这条船是搁浅了吗?不在海中,没有来的航线也没有去的航线。”
雪信望着他:“这条船与礁石一体,同玄河子一样。”
“只是公主不知道这条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想去哪里罢了。”玄河笑。
“那玄河子与我说说?”雪信用手指尖去触玄河的指尖。
她看见玄河的眉心裂开一条缝隙,睁开了一只竖着的眼睛,瞳仁徐徐扩张,盛满了阴郁的海,冷灰色的海风抽打过来,鸥鸟在桅杆上盘旋。船还搁浅在岸上,布帆灌饱了风。她还没辨明船帆鼓胀的方向,瞳仁一缩关住了海的影子,眉心的眼一阖。
她激灵灵缩回了手。
这一瞥,足够了。
秀奴走进堂来:“秦王世子府上有客来谒。”秀奴是高承钧托给雪信保护的,只好须臾不离身边地带着。
曲尘怀抱三层食盒走进来,郑重行礼,拜完了雪信又给玄河拜:“公主代天巡乐,如此受圣主倚重,秦王世子自当会遣人来贺。这是曲尘亲手做的茶点,望公主不要嫌弃。”
她俯首打开盒盖,层层摆开,米香清淡,琳琅满目。只是雪信前十多年靠的是各色揉进香料的米糕过活,纵然茶点工巧精致,还是勾起了她的惆怅。再看曲尘今日系的还是马球会那日上门穿的青罗裙。
安城里的贵妇名媛争奇斗艳,一件寻常衣服穿出门一回便束之高阁,只等着年节翻出来打赏奴婢,隆重昂贵些的衣服能多穿几回,却也要小心错开了日子错开了人。一个月里穿着同一身行头撞见同一个人,即便对面人记性不好,自己也早暗暗羞红了脸。若曲尘当真是秦王世子遣来的,也不会穿着旧裙子和只有亲手做的茶点做贺礼。
雪信唤过秀奴来,吩咐说传话回公主府,让梅娘找几匹彩帛并一匹水蚕丝送到秦王世子府上做回礼。
“曲尘还要替自己谢谢公主。”曲尘低着头,眉梢和嘴唇微微发颤。
大概说的是从崔露华手里扯走秦王世子的事,难为她还记得。倒是不知派小婢去高承钧处通风报信的事,她还记不记得。
“人各有天命,你不用谢我。”雪信答得模棱两可,她的心思并不在曲尘身上。
玄河的手还放在画纸上,压着礁石上代表一艘船的小墨点。雪信初时舔墨落笔信手圈点,自己也不知道涂抹的是什么,玄河居然一眼洞穿她的混沌心思。
画上中间的圈是安城,西北方的圈是安西,东南方的圈是华城。圈里圈外的点与点牵起线,有的是勾连,有的是冲突。
华城要将苍海心推上王朝最高的座位,他要用锦书换皇位。王朝如今的主人默许了交换,依照条件为苍海心铺出道路。
安西终于养成了心腹大患,朝廷用高承钧替换掉高献之,又趁高承钧还未坐稳西域时来个釜底抽薪。高承钧决意不再臣服,赌着性命入安城企图带走为人质的雪信。
华城为今日的发动经营了二十年,一面在安城激化朝廷与高承钧之间的猜忌,一面在西域借葛逻禄之部族搅动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