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醒时空对烛花红
第十六章
醒时空对烛花红
睡下去转眼昏天黑地,陷在帐屏环绕里也不见天光不知时辰,只是由着自己睡下去,直到婢女来唤,才知是午后申时。雪信坐起来,感觉身躯沉重,仿佛是已经死过去又还了魂,魂魄躲在皮囊里像偷穿了别人的衣服,别别扭扭撑不起来。可好歹是活过来了。
又有人来,这回是陆寄娘,带了四名婢女,送了八盒点心。从苍海心、高承钧到寄娘,这些人对她别居异处的反应无一不是怕她吃不好,或者从吃上头关怀别人,是最基本也是最容易的。
寄娘在她对面落座,雪信刚开始冗长的梳妆。近来她总是夜半出没,久不晒太阳,歇无定时,脸色益发白了。不是白蔷薇那种凝厚有物的白,是深夜昙花几近透明的白,夜空是青黑的,也染到了花瓣上。她把水粉调成玉红色,敷到脸上,挽回了几分气色,只是这气色是僵死的,不似薄妆的自然气色,是那种活的红润。
寄娘端详了雪信一阵,说:“若郡主不嫌弃,不妨留下我带来的四个女孩子,这样宅子里的人气也足了,伺候郡主也周到些。”
雪信描了一对细细长长的斜眉,眉梢如蝶须挑起盘了两三盘,正往妆盒里挑拣额上的花钿样子,闻言登时笑了,停下来说:“寄娘是说我手底下的人没照料好我呢,倒是不劝我搬回高家住。”
“大公子外出办事,此时回高家怕是不合适的。”寄娘做了多年大管家,考虑事情巨细靡遗,安置一件事也要前后周到,“况且……”她低下声来,“近日高家宅中不宁,住在外面,或许还清静些。”
见寄娘迟迟疑疑的样子,雪信追问情由。寄娘含糊不过,才道出:“宅中不干净,到处有白影子飘。”
高承钧昨日见过雪信后出发前往葛逻禄,随行的是他的副将、桑晴晴的长子巴图。秀奴被留下了,依旧住在雪信住过的院子里。
寄娘怕极了发生在女儿陈珍珠身上的惨祸再发生在别家女儿身上,故找了个借口,留宿在高家,找了个紧邻秀奴的院落住下。
她这担心倒是多余了,近一段时日,高献之入夜就入寝室安歇,只让厨子端酒菜进去,并不召宠姬妾。高家那些姬妾,平日里对高献之如鼠畏猫,生怕撞上他狂躁杀人混丢了脑袋,可若是高献之对女人不感兴趣了,她们也怕没了立身的依凭,日子更没法过。没有人胆大不要命,夜里弹个琵琶吹个笙,或者捅开小灶炖碗羹汤投石问路,只能私下议论议论,或是夜里悄悄出来,买通了侍卫,让她们瞧一眼寝室窗户。
窗纸被烛火映亮,不见人影晃动,不闻人语,难不成高献之在房中点着灯睡了?疑团不消反增。
昨日,高献之午后就闭门不见人,夜里偷偷摸去打探他的人一拨拨的。也就是昨天夜里,潜行在黑夜里的人见到了飘荡在黑夜里的白影子。有人尖叫着跑回自己房中,有人就跑来报与寄娘。
寄娘披衣出去察看,路上冷不防蹿出一声尖叫,又把众人吓得四散惊逃。寄娘一个人往尖叫起处去,要调查个究竟,在墙影下,见到了一个白影,头发蓬乱地披散在背,是个背影,在月下荧惨惨不动。寄娘胆子大,不怕邪,竟然绕了个大圈,转到白影面前,要看面目。只见头发遮去了白影的半脸,剩下半脸,额头上一个血洞,血糊了眉眼,谁也认不得。
寄娘这几日心头念想的一直是撞墙而亡的女儿,对着那个白影脱口叫了声:“珍珠,是不是你来看我了?”
那白影动了,转过墙角。
寄娘追过去,已经看不见了,却听得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一声尖叫。
寄娘把受了惊吓的姬妾归拢到自己栖身的院中,细细盘问,谁知众人说出见到的白影样子不尽相同。有人见到的是没头的,有人见的是有头的,有人见的伸着老长的红舌头,有人见的拖了一截肠子在地上。讲起遭受惊吓的过程,无不绘声绘色。
紧接着有人浮想联翩,点数死在这座宅院里的人,谁谁谁是被砍了头死的,谁谁谁是被刺了心口死的,谁谁谁是犯了错吓得悬梁自尽的,只是想不起谁是被勾出了肠子死的。幸亏有人拾遗补缺,提醒道这座宅子名义上的女主人,高献之的原配,是刚生下儿子剪断脐带,就被丈夫砍下了脑袋的。
寄娘发了话,把关于原配夫人的讨论压了下去。
人心惶惶,有人说要回屋看看黄历,到底今天是什么日子,躲在宅子里的怨鬼一齐出来作祟。
寄娘说:“你们是夜深心虚,月亮地里走,眼花了。都散了,回去睡吧。”
要说一个人眼花大惊小怪还讲得过去,许多人一齐眼花,岂不是欲盖弥彰。但寄娘发了话,定了调子,大家心照不宣,赶紧改了口风,三五结伴着回去歇了。哪里有人睡得着呢,在这鬼氛四布的时刻,平素的成见矛盾都放一边,住得近的几个人抱了团,聚在其中某人的卧房里,关了门,点上烛,查黄历,找原因,忆往昔,睁眼到天亮。
高家宅院里死的人多不胜数,高墙深院的,戾气散不出去。高家宅院的角角落落藏污纳垢,不稀奇,稀奇的是往日里一汪平湖,偏怎么挑这个日子出来兴风作浪。终于有人想起来,这一晚与前一晚比的不同之处在哪儿了。
高承钧外出公干,离开了高家。
她们茅塞顿开,是了,高献之对女人都不感兴趣了,是不行了,阳气衰弱,镇压不住鬼物了。高承钧在宅中虽说是不言不语,但传说他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凶恶不输高献之年轻时,他血气方刚又是杀气正盛,什么样的凶鬼厉鬼见他也不敢抬头。高承钧一离家,鬼物炸了窝,都出来了,不正说明如今一众鬼物怕的是高承钧吗?高献之气数要尽了,往后的高家,要看高承钧的了。
天亮,高献之走出院子,已有人向他禀报了这一夜出的乱子。女人们关起门来商讨出的结论也保不住密,一同传进高献之耳朵里。高献之大怒,杀了几个据说是传布流言的女人。这其中也有冤枉的,嘴皮子动得欢的没被指出来,倒有不言不语的给推出来了。这都是勾心斗角凭实力见真章的时刻,能险中得活不算,还要趁机把眼中钉干掉,才是本事。
高献之当然也知道有冤枉的,但他不在乎,杀这个或那个没有区别,杀鸡儆猴,也不是鸡犯了什么事,而是需要那一腔热血喷出来,好震慑震慑乱蹿的猴子。什么气数要尽了,什么镇压不住鬼物?恶人死后成恶鬼,窝囊人死了也是窝囊鬼。做人死得窝囊,变鬼除了吓人还能有什么作为?
高献之不怕鬼,可也不能任由怨鬼夜行。他又找了神汉来相宅,提着剑沉着脸跟在后面,神汉说要砍树就砍树,神汉说得填池就填池。这头家宅不宁一团乱,寄娘忽然惦记起雪信,想她搬出去住了,避过了无妄惊吓,却不知有没有另外的难处,送走了神汉,寻了个空,便来探望了。
雪信双眼没离开过盛花钿的盒子,听着寄娘讲述,手指头在里头随意拨动,找出一个薄纸包来,打开,找出一片完整的蓝凤蝶翅,剪下指甲盖一片薄翼,刷上黏胶,呵气濡湿,对镜点在眉心。
这种硕大的蓝色凤蝶不是中原所产,乃是南诏所贡。蛮人为捕捉这种蝴蝶,需专门采集配制毒香花蜜,涂抹在假花上,立在蝴蝶出没的山谷,引蓝凤蝶吸食。
凤蝶一舔此蜜即醉倒,立刻被蛮人的雪刃割下翅膀。如此得到的蝶翅才鲜丽完整。若是徒手捕捉,或以网兜扑捉,蝴蝶挣扎之下鳞粉残落,只能成为稚童玩物,成不了贵人额上的花钿。
保存完好的蝶翅蓝辉耀耀,日中一色,影中一色,日影交替,其色转化无穷,妙不可言,翠羽亦不及。寻常人家的女儿,或是身份低微的宫人,也有以蓝绸代之的,只能玩个意思,其色泽自是不能比。
对镜检查,一片流光蓝箔不偏不倚居两眉之间,雪信又调了金粉,在蝶翅花钿上勾画。她的额头上像是多了一只小小的、圆圆的蓝眼,眼波横溢,无论她转向哪里,在她边上的人都觉得她的眼光正扫过来。就算她闭上眼睛,旁人也感觉正被她的眼睛盯着。
“寄娘并不只是来看看我的吧?”雪信理罢额妆,寄娘也刚刚好讲完高家的风波。
寄娘欲言又止。
雪信说:“寄娘惦记我,早一点来,或者晚一点来,都没事。偏偏是在这么个多事之秋,人心纷乱的时候,放着高家一脑门的官司不理。寄娘跑我这里送点心,总有个缘故的。”
“正是多事之秋,人心纷乱,我才担心郡主,所以过来看一看。”寄娘注视着雪信说,“确实还有一件事,郡主总是要知道的。”
寄娘讲起,高献之找来的神汉经过雪信以前住过的院子,见秀奴的两个小婢女正与一只黑猫嬉闹。神汉指着黑猫说那也是招灾引怪的邪物,必须除去。侍卫提了剑就去斩黑猫,小婢女见他们杀气腾腾地过来了,吓得把黑猫藏在身后。高献之容忍不得这点抵抗,提了剑过来,一剑平削过去,两颗小小头颅滚落在地,张开的嘴还做出求饶的口型。再去刺黑猫,黑猫从婢女尸身下钻出来,三蹿两跳跑了。
一队侍卫扑进院中横冲直撞,却不能拿一只猫如何。秀奴被惊动,走出来见到婢女尸首分离,忙匍匐在地求问缘故。高献之正恼一群人弄不死一只猫,见了秀奴,无名火越盛,挥剑直下。
秀奴听见金刃破空落下,就地打了个滚,避过剑锋,眼看又一剑追来,她咬牙爬起来,闪过剑锋迎着高献之冲去。就在高献之愣神的刹那,她冲出院门跑了。高献之杀秀奴也是心血来潮,除去黑猫才是当务之急,他也就没再管秀奴。
有人报与了寄娘,寄娘心惊胆战,忙去找秀奴,搜遍了全宅也没找见,想来不是投奔高承钧和巴图,就是回葛逻禄去了。反正是一回事,回葛逻禄的路上能追上高承钧。寄娘想着雪信待秀奴不错,此事对雪信不能不有个交代,才从一团乱中抽身出来跑这一趟。
“后来那猫,逮住杀了吗?”雪信也没别的话应答了,只是问猫。
寄娘说她出来时,并没听说找到那猫。她劝说雪信不用担心,怀梦居里高家的风波波及不到,安心住着,多吃多睡,万事等高承钧回来定夺就是。
雪信召唤婢女过来梳头,又道:“寄娘也认定往后高家要看高承钧的了?”她心知寄娘是好意,可话里的偏向她实在领受不下,“凡事我都喜欢自己定夺,不用等别人替我定夺。我也没吃什么亏,犯不上翘首以盼等承钧回来为我出头。”
寄娘自知失言,隐隐戳了高傲郡主的痛处,低眉告辞。
雪信也没留下寄娘带来的四名婢女,硬是打发了她们回去。
日落后高献之才来的。见着雪信,他先说:“家里出了点小事。”他已先把自己灌了个醺醺醉,周身毛孔打开,可以嗅见他刚吞下的晚饭,他自己也像一块被茴香八角陪绑着炖得酥烂的肉,散发着浓厚的肉味和辛味。
雪信说:“我知道。”她扬起脸,蓝钿蝶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