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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碧天如水枕上悄

第十七章

碧天如水枕上悄

雪信让苍海心与侍卫留在灯杆圈外,她先进花房中探看情形。不多时,只听机关滑动,花房琉璃壁砖如同窗扇,一面面自下而上掀起,花房中混杂蔷薇花香的温暖气息顷刻被冷冽的寒风卷走,琉璃壁砖旋即落下,平复如初。

雪信出现在花房门前,对苍海心点点头。

苍海心上前。

雪信对他说:“你把他从澡盆里弄出来,穿好衣服,结好发髻,我派侍卫协助你一同将他送回去。若有困阻就去找寄娘,她会帮你的。”

果然,只是扫尾的活儿,卖卖力气而已。

“寄娘也知道了?”苍海心在意的是,他是第几个知道底细的。

“她不知道,但凭她女儿陈珍珠的事,她是随时准备帮我做点什么的。”雪信说着,手中递过一片新鲜叶子,“以后,你每日还要来我这里一回,取一片怀梦草叶,压在高献之舌下。他口中含了叶子,就会乖乖陷在梦中,任你如何搬动呼唤也不会醒。取出叶子片刻,他的身体会恢复些知觉,抓紧给他灌下粥汤吊着命。”

苍海心取了叶子,向里走。但见先前围护在玉澡盆外的多层画屏俱已卷到顶上,花房内一览无遗,像个曲终人散的戏台,少了摄人的迷离。正中放着澡盆,玉石外壁触手尚有余温,但那点温也是强弩之末。

盆中躺着一个白腻腻的黑须中年男人,脑袋边的小几上摆着一盏刚熄灭的油灯和没动多少的酒肉。苍海心把怀梦草叶子塞入男人舌下,果真老老实实不动弹。他把男人从盆中拖出来,草草擦干了男人泡到起皱的皮肤,给他穿衣梳头,收拾了一番,背出来。

雪信还站在门口,瞧着他,眼神闪闪,古灵精怪,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我又想起来,”她说,“他对自己的身体完全控制不了了,失禁时,你要好好给他擦身换床褥,别让外人闻出来。”

看来若不是剩下的事不方便亲力亲为,她是不会交给他的。交给他的,尽是没什么油水的脏活累活。

“你还有事要交代没有?”苍海心颠了一下背上的高献之,盯着雪信。

“没了。我这就安心歇息去。”

“你身上的气味闻着不对,你还有事没说。”他说的闻着不对,是真的闻着不对。

苍海心闻见雪信身体的气息正发生陌生的变化。当然,她离开他许久了,饮食起居,皆不同于过去,体香随境而改也说得过去。可他感受到的不对,似乎不止于对气息本身的描述,还有一些借由气息表达于外的东西,他说不清。

雪信一笑,这笑十分倨傲,意思显然是即便还有什么没讲的事,她也不打算讲,而他也不必追问。

高献之自己不能行走,拖着他也钻不了地道。苍海心向侍卫们借了个麻袋,把高献之套进去,扎好,放在板车上,又堆了半扇羊和一些米面,推进了高家。他深知要维持住这个机密,怎么也绕不过寄娘,便找了个由头,引寄娘去库房看了麻袋里的高献之,将他所知和盘托出。寄娘对雪信的作为早有预感,最初的惊吓过去后,沉着下来,帮着策划了接下来的事。

入夜后,苍海心潜入高献之房中,偷穿高献之的靴袍,打开房门,大喇喇走出去。当晚浓云掩月,苍海心又低着头,门前值守的侍卫只认衣服,还以为高献之走出去了。走到后园,苍海心从假山洞穴中拖出高献之,给他换上自己身上那套衣服,把人弃在路旁。

寄娘算准时辰,假装带人巡夜经过,发现了人事不省的高献之,旋即叫人抬回房中,又连夜请大夫来诊治。一夜把龟兹城里排得上号的大夫都请来瞧看,都看不出毛病。大夫只说,高节度使没病,只是累了,睡着了,睡醒就好。这话大夫们自己都不信,若只是睡着怎么会叫不醒?但寄娘接受了大夫们的结论,赏了诊金,遣人送大夫们回家。

寄娘向看守院门的侍卫宣布:“高节度使近染小恙,需闭门静养,不见外人。每日只放送饭的人进去。”又告诫高家余下诸人,“谁敢乱说,就用针缝了嘴。”

高家上下对高献之前一阵的起居异常本就有了猜疑,寄娘这一宣布,正是坐实了。经前一日高献之的清理整顿,大家噤若寒蝉,没人敢私下妄议论,却都显出恍然大悟和“我早说吧”的神情来,对前一日给一些人招来杀身之祸的猜测更深以为然。

不少人在肚子里暗暗顺着藤接了下去——高献之酒色过度,掏空了身体,不行了。

高承钧离开高家后,枉死在宅子里的孤魂野鬼都出来闹,高献之前一晚在房中没有遇到,不知道厉害,还色厉内荏试图镇服鬼物,今晚是终于撞到了,顷刻被吓掉了魂。对,什么病也没有,却躺着不醒,可不是掉了魂吗?

尽管有了深一步的共识,依然没有人敢放肆,高献之只是掉了魂,还有醒来收拾她们的可能。若高献之醒不过来,则高家就是高承钧的高家了。高承钧是寄娘带大的,高承钧平日对寄娘都是恭恭敬敬,还有谁敢在这时候当刺头?

此后,每日只放送饭人进屋,寄娘也不再提请大夫诊治或找神汉来折腾折腾。大概是事情出得太大,寄娘也担不起责任,也不敢大张旗鼓找人解决,只能先捂着,等高承钧回来处置。

众人惴惴了好几日,渐渐觉出,没有高献之的高家很不错。大家不用提心吊胆,一会儿担心失宠一会儿又担心被杀,虽然晚上出门还是会撞到白影,但白影也不伤人。简直一片安详,且就这么安详着吧。事情居然也那么悄没声地压下去了。

城中另一处,怀梦居中,雪信交托了任务,松了弦。

花房也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花房。她取走了铜灯树,摘掉了山水挂屏。当初是先把澡盆搬来花房地基上,后搭建玻璃壁罩住的,留下的门宽高都不容澡盆通过。除非锯掉铁条扩门,否则澡盆是搬不出去的。被高献之躺过的澡盆,无论如何刷洗,她都不会再用了,但可以留着养鱼种睡莲,不至于废弃了。

她恶狠狠睡了好几天,每日午后迫不得已起来,去花房摘一片怀梦草叶子,放在卧房床下的盘子里,等苍海心来取走。苍海心将监视高献之当做自己新的重任,对她也少了废话。起初,他还时不时做了吃食送来,雪信遥想他这几日干活儿的情形,对于从他手底下鼓捣出来的食物,坚决难以下咽,郑重宣布她绝不会吃。苍海心也就作罢了,再来也只不过看她一眼,揣上叶子就匆匆去了。

睡够以后,雪信开始嫌这座宅子的安静。人太少了,正堂上没有宴客的笑语欢歌;侍卫们无事时,也不会来内宅打扰;她和两个婢女,算上一条小狗,脚步都轻,在高高大大的屋子里走路,似乎激得起回声。没有人与她闲聊斗嘴了,她只能掰了菜叶喂喂兔子。

如何打发长日成了每日醒来首要考虑的事。她翻箱倒柜,找出搬来前没有做完的绣活,不过才戳了几针,心思就飞了,立刻眼酸脖子疼。绣花于她也成了重活儿,制香是更别想了,倒是可以把自己关在纸帐棚子里品一品作为嫁妆从安城带过来的香。不过红炭才埋上,她的心思又飞了,牛嚼牡丹,不辨滋味。

唯一不走神的就是算日子,算高承钧走了几日,哪一天能回来。

事情还没完呢。她只是获得了小小的一步胜利,给她要的结果做好铺垫。高承钧回来,见到高献之的情形会说什么,要如何接管高家?她只能提前估量,无法掌握。

她现在随时可以弄死高献之了,反而不着急了,她要完整的胜利。等待使人焦虑,策划阴谋最是劳神,故而她在绣花时总被针刺破指尖,在熏香时总是失手把香丸掉到地上。

如此反复焦灼又过了几日,雪信厌烦了她的焦灼,召来手下懂各路胡语的侍卫,令他们改扮成客商,分散到城中各酒肆等消息。龟兹城是商路往来必经之地,各路消息,大大小小,虚虚实实,都被经过这座城的人们带来。

消息汇聚后,有的被过滤湮灭,有的经过整理改头换面,被人们带出城,传播到新的地方。所以消息流转虽多,寻不到源头,也多是不尽不实,不过有见地者,还是能在乱流里淘拣推敲,拣出可信的部分,管中窥豹。

消息芜多,总比没有好。

起初几日并没有确凿消息,人们也乐于谈论高家,但高献之染恶疾的消息被严密封锁,高承钧调解部落冲突还未有结果,众人多是虚妄猜度,从中可监察人心向背,真材实料的消息倒是没有。

对于侍卫们带回来的消息,雪信渐渐不放心起来。倒不是怀疑他们欺瞒,他们呈报给她的必是先经过了他们的判断,也许漏掉了不该漏的,删去了不该删的,只留下那些能取悦郡主的话,那她听到的自然是走了样的消息。

雪信换了身不甚醒目的衣服,扣上帷帽,只带了侍卫队长和一名婢女,走出了怀梦居。

怀梦居紧邻市口,周围商铺酒肆林立。一嘟噜一嘟噜的胡语夹着汉话扑面而来,满街热闹喧腾的气息,食肆涌出肉香酒香奶香招徕客人,擦身而过的胡人体味浓重,与身上擦的香油香膏混成更加古怪的味道,不过青春豆蔻的胡姬好一些。风向不对时,风会送来远处一个牲口市场的气味,多是骡马、牛羊与骆驼,隔远了,气味被稀释,也不是那么不能忍受。

比起洁净清冷的怀梦居,走在龟兹的闹市,如置身一锅炖入味的羊杂汤中。

那家往酒里浸娃娃掌的酒肆凭借着这一手顾客盈门,在杯中的和从不同人身上透出的酒的气味,都有股子熏人欲倒的奇特力量。雪信找了个角落坐下,让婢女随便要了几样菜摆着,独没有要酒。她竖起耳朵,搜寻大堂中四面八面的议论。

酒肆这等人口混杂之所各种人都有,他们讲的话有她听得懂的,有听不懂的,还有半懂不懂的,四面滚动的人声,像是羊杂汤锅里冒上来的一串串泡泡,飞快涌上来,又转眼消失,被新的泡泡取代。她辨认那些话的意义,找到了一个她关心的话题。

那个有安城口音的中原商人刚从草原上回来,他讲述的内容很快也引起周边人的注意。像是在锅中心浇下一瓢冷水,涌动的泡泡迅速止歇,大家停下重要不重要的讨论,把注意力放到中原商人讲的事上。

高承钧到那里的时候,中原商人正好在葛逻禄做生意。

葛逻禄如今的女首领是从中原王朝嫁过去的和亲公主,葛逻禄人对来自中原的一切都抱着友好的态度。商人带去茶饼和布匹,从他们手里买牛羊,偶尔还有从戈壁摊上捡来的美丽玉石。商人是没有资格走到事件的核心亲眼目睹发生的事的,但远远望见个大场面,加上从亲历的葛逻禄人口中收集一些,他讲的情况还是足够复原当时的情形。

高承钧只带了一支百人的轻甲骑队,进入两个部落发生冲突的地带。高家军着玄黑皮甲,头盔和铠甲上的鲜红装饰,让人们想起前不久他们在草原的黑夜中点燃的一簇簇火,制造的一场场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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