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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饮兰露兮共金樽

第十三章

饮兰露兮共金樽

由两个小小孩子一打岔,高承钧已没什么难看的气色了。他坐在惯常坐的西席,左胳膊搁在几上,依旧坐得端正。那只拂林犬白儿距他五步开外,伏低了身子紧盯住他。狗耳朵竖起转动几下,捕捉到雪信由远及近的足音,绷直在地的尾巴轻抖两下,听见雪信在院中说话后尾巴尖舞得更欢实了,却也不着急冲出屋去迎接,它认定了自己是主人离开时驻守在屋中的最后一道守卫,决不能擅离职守。

直到婢女打起毡帘,白儿才起身一溜烟蹿到雪信跟前,立起来,两条前腿搭着雪信膝盖,尖声叫了两句,又转头冲高承钧方向叫两句。那神气,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它在向雪信报告呢:“那个人趁你们不在自己进来的,看在他和你认识的份上,我没咬他。我把他镇住了,他坐着没敢动。”

雪信抱起白儿,坐到自己的席位上,口中对狗应承着:“知道了知道了,白儿立功了。”她捋着白儿柔顺的皮毛,唤婢女取肉干来奖赏它。

高承钧低下头,自嘲道:“你的狗把我当贼,看来是我来得太少。”

“你也不是不想来的。”雪信逗着狗,似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唤人去传饭。

寄娘带着人来送餐食。肉汤与牛羊肉蒸肉饼子端到高承钧面前,另外的板栗饼和红枣羹是雪信的。

雪信拈起一块饼,凑在鼻端闻闻,对寄娘道:“在龟兹城里也有素油做的板栗饼?”

“此地原只以牛羊油拌饼馅,但王大郎改用鹅脂,吃口越发香滑,高节度使大悦,还赏了这厨子。只是郡主依旧吃不得,便改用麻油,但麻油夺了栗香,犹嫌粗涩。那王大郎也是花了工夫,去市集上找来了一罐说是从果核里榨出来的油,也是凝冻雪白,代鹅脂入饼。”苍海心属意开发新菜色,而寄娘是要对呈上桌的菜色品质负责的,新品一一试过,对王大郎的巧心赞不绝口。

雪信点点头,应该是跟着赞许几句,却说不出来。她亲手剥的栗子肉被苍海心一把抓去吃了,自己也再不想剥了,他却突然还了一碟板栗饼来。再就是更久远的事了,当年他就是被她一句“去吃好吃的”骗出了山,骗进了华城。他在华城先用鼻子掠一遍,然后一家家吃过去,吃了个乐不思蜀。后来去了安城,他时不时还会提起张五家的鹅油芝麻包子、梅记板栗饼……想到这些,与高承钧接着斗智斗勇的心顿时没有了,都不如一碟素脂板栗饼。

就着红枣羹吃了一个饼,果然是香甜肥美,幸福到叹息,雪信心里五味杂陈,猛一抬头,却见高承钧面前的碗盏还没有动过。高承钧向她亮出了层层缠裹的右手。左肩不能动,右掌也包扎了,难不成还要用胳膊肘吃饭?雪信举了一只饼,伸长手臂,送到高承钧面前,高承钧低头咬下一口,又是一口。

“慢慢吃,不着急。”雪信对待高承钧的口气,与喂白儿吃肉干的态度是一样的。

高承钧埋头吃饼,与白儿也是一样的。男人逞起强来是大狗,穷凶极恶,拉也拉不住;示起弱来是小狗,低眉耷拉眼,卖可怜。

高承钧身高八尺,从来少言寡语,却还是会卖可怜。

两人并不避讳寄娘还在场,谁在场都只能傻愣愣看着。寄娘低声嘀咕一句:“我再去取些饼来。”就带着她的人出去了,谁还没眼色挤在中间瞪眼看着他们呐。

雪信连着喂了三个板栗饼,又往高承钧嘴里㧟了几勺汤,高承钧才肯自己吃。他的手也不是一点事也做不了,至少右手大拇指还是好的,虎口夹着勺子能喝汤,夹筷子能签着肉吃,还能悄悄掐一块碎肉,伸手到几下喂白儿。只不过白儿并不怎么看得上他的恩惠,走到他跟前,歪头考虑了一阵,叼下了碎肉吐在地上,转头又回到雪信身边去了。

“养犬随主人。”高承钧哭笑不得。

“脏了我的地毯,还不捡起来。”雪信蹙眉。

“你买些小零碎玩也就是了,平白打起房宅的主意,是什么道理?”高承钧终于问了出来。他一上午阴沉沉地坐在屋里,本来是打算见面劈头就质问的。

“我本来就不应当住在高家的。还没过门,名不正言不顺,住着别扭。我择宅另居,完婚后再搬回来住。”

“新宅还未动工,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载建得好的。”高承钧说。

“我不要什么灵芳宅第,目下这座宅子就不错。什么时候你成了高家的主人,我们什么时候完婚。”雪信也把谈判改得温和简短。

高承钧想了片刻,说了句:“也好。”雪信搬出去,高献之就不能找雪信的麻烦,雪信也不能寻高献之的晦气,于他反而是省心。他又问,“想要什么样的宅院,我陪你一起去相看。”

“已经买了。”雪信叹了一口气。

“那下午你能留在家里烹茶抚琴了。”高承钧似乎是打算赖下来,消磨剩下的半天。

“下午我要见各家商铺掌柜,分发清单,定制新居的床帐家什。”雪信瞟了高承钧一眼,“还有一件事用得着你。”她不等高承钧反应,就起身进了卧房,锁钥叮当一阵后,她出来,向他递过来一匣银锭,“宅院是买了,不过只是付了定金。余款还烦请你亲自跑一趟,替我送去客馆。”

高承钧又怎么推脱得了,任雪信把银匣塞过来,夹在他右腋下。他问:“我什么时候去?”

“即刻动身也行。”雪信说。她说的也行,就是必须。

雪信送高承钧到院门口,望着他走上回廊,转个角,人就不见了。她紧紧披风,也走了出去。

她是要去找高献之的,也不用找人打问,只要梳理风中传递来的气息,朝着各种气味交错集中的方向找过去就是。胡食、美酒、熏香、脂粉似调成一碗稠腻腻的羹,口味肥厚,让她甚觉不喜。

高献之还没吃完他的午饭,因为能做的紧要事他都运筹帷幄部署得力之人去做了,不尽量拉长一顿饭的工夫,他也是无事可做。

画堂门窗紧闭,长挂加厚毡帘,隔音保暖。堂上明烛高烧,三名乐师分别奏琵琶、胡琴与手鼓,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小舞姬在猩红的丝毯上旋转。她的瞳色比胡人的黑,又比汉人的浅,是浅棕色。她的皮肤有胡人的雪白,也有汉人的细腻,似在银碗里打转的羊奶。她穿着黄金链子络成的舞衣,细小的宝石与黄金薄片在舞衣上发出冰珠落玉盘的脆音,赤足交移,烛火闪动,珠宝熠熠粼粼,让人忘乎所以。

雪信站在毡帘后看了片刻,她仿佛是从小舞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一段岁月,也不知道是应该怀念,还是要从生命里彻底斩断。

高献之正倚靠在一名姬妾怀里,把女人软绵绵的身体当做了靠枕,另一名姬妾循着他手指的戳点取来几案上的食物,然后送到面前,高献之低头咬下。

雪信站在帘后,看得骇异。

高献之与高承钧在被人喂食时的吃相也是差不多的,父子就是父子,高献之讨厌高承钧这个儿子,不愿承认这个儿子也没用。血脉传承比感情上的承认更固执。

她站在帘子后耽误了片刻,堂上就出了变故。

那奏胡琴的乐师也不知是走了神,还是太紧张,错音又错拍。小舞姬跟着一个迟疑,步子就乱了,一只脚的脚趾头勾住了另一只脚小腿上的黄金细链,旋转着跌倒在地。奏琵琶的琴师一慌张,划断了一根弦。顿时舞乐皆息,舞姬与三名乐师跪伏在地。

高献之从姬妾怀里直起身,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四个人,像一只静候在暗处的猫,终于等来了小老鼠出洞。他扶起了膝头的剑,盯着畏缩成团的猎物。

对高献之而言,欣赏他们的恐惧与砍下他们的头颅都是妙事。

雪信在高献之站起来的空隙里从帘后走了出来,扬声说:“我有事要禀报高节度使。”说得平静缓慢,事不关己。

高献之眼睛又眯了眯,他是很乐意看见雪信的,但他不能让雪信轻易就挑战了他的权威。他点点头,说:“郡主稍候,高某处理下杂事。”然后仗剑走向乐师舞姬四人。

那四人明知高献之多半是饶不过他们,还是静伏在地。

“等等。”雪信叫住高献之,抢在他之前走到那四人跟前。

四个人是一字排开跪倒的,雪信的身影无法完全遮蔽他们。她说:“他们只是奏错了一个音,跳错了一小步,再重的责罚不过饿一顿饭罢了,哪用得着高节度使亲自处理。”

“他们何止是奏错了跳错了,是没给我奏完跳完,败了我的兴致。”高献之手指搭在剑簧上,不急着按下。他忽然发现,雪信的求情比砍人脑袋更有意思。

“那就让他们奏完跳完,再行责罚。就算是御前出了错,也不至丧命的。”雪信回头看了眼那绝望的四人。乐师们尚称得上镇定,像三块任由风雪覆盖的山石,而舞姬年幼,小小躯体栗抖如筛糠,看来是完成不了接下来的曲子了。

高献之也看得明白,他哈哈笑了两声:“我可以再给他们个机会,但如果他们再出错,就不是败兴,是惹我生气。我不砍他们的头,我要把他们砍成两段,让他们慢慢死。”

雪信俯下身,拍了拍小舞姬:“若我替她舞完此曲,高节度使能不能免了他们的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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