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月下琼佩触明珰
第十四章
月下琼佩触明珰
酒能消愁,是让人脑子一时坏掉,想不起愁事或者放松了原则,暂时什么都无所谓。其实饮酒对愁事无补,麻痹完了一觉醒来,白花花的太阳照在脸上,愁事还是愁事,是又拖延了一日的愁事,该面对的还要面对。
高承钧在他的东院养伤,再也不来了。谁去送的饭,吃了什么,雪信一概不问。她召见寄娘找来的画匠花匠,详说她的构想,让他们回去准备。按照雪信的描述,工匠在新宅后园里起一座铁骨架的琉璃房,像一口钟扣在地上,又像个鸟笼,通体镶嵌五彩琉璃片。
伊斯克亚用了一日就为原宅主人寻到了另一处房子,清空宅子里的旧家当、布置新陈设、建造琉璃房三举并行。雪信每日都去新宅巡察进展,若有做得潦草或不合心意的地方,立刻召人来改。她还抽空见了高献之,提出收花奴为徒的事。高献之并不把那个小舞姬放在心上,不过他对于与雪信谈判倒很有兴趣,她索取,那就看看她能付出什么。
“幽居别宅怕是要长日无聊。我收个徒弟,是多一件事做。花奴艺业精进了,为高节度使献舞助兴,高节度使也得实惠。”雪信说。
“可我不缺献舞助兴的舞姬,她们跳得怎么样我都不在乎。”高献之似笑非笑。
雪信垂下眼睛,想了片刻:“我不管,我就要花奴陪我玩。”
高献之回答:“可以。”他并不需要等价交换或者互惠,他乐于见到她恃宠而骄不讲道理,就像一只撒娇的猫,只有他能点点头给她想要的一切。
仅用了七日,宅子里外一新。雪信带着她的婢女,带着她的侍卫,带着她的拂林犬,还有两只白兔,以及库房里的嫁妆搬走了,那都是她的财产。她留下了小厨间的鹦鹉,留下了高承钧,那些不是她的,是她不要的。
高献之亲自为新宅题写了“怀梦居”三个字,挂在厅堂上。前厅本是主人待客之所,但雪信搬来住就是为躲开熟人,前厅就收拾得空荡荡的,不作待客之用,只搭了个练舞的台子,铺了厚毡,立在墙边的大柜里收纳的也都是舞衣舞鞋与小件乐器,又留了一个空柜子,也不设搁板,掀起柜底板就是个黑黢黢的洞口,正是经修缮后的地道出入口。
后宅是雪信日常起居之所,无论厅堂与内室,都设了许多香具。
厅堂上,压着群青底子簇花丝毯四角的是四座与人胸口平齐的铜博山炉。博山炉界线以内,主人面前的几案上,蹲距着一只三足狻猊钮小铜炉。
卧房里窗下以丝线悬挂小玉磬,间杂以银鎏金香球盛放生香,每逢细风入户,叩动玉磬,搅起一室静香,别有趣味。
又辟出一处静室,名贵香品分门别类藏纳于壁橱中,室中央是以竹木搭的骨架,革纸糊起来的一间香庐比马车车厢大不了多少,其高也不足一人。如此,篆香量时,枕上听香,倾心研香,各有各的去处,尽可以铺展开了。
高献之带着伊斯克亚从地道过来,掩着鼻子绕过后宅,直向花园。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要是雪信熏香之所在,他便觉得是刀山火海,再也不敢踏足。
花园里有专为招待他而设的东西。镶嵌五色琉璃的花房立在阳光下,以风力推动机械缓缓转动。在龟兹城的一片雪色中,妖幻夺目。走到里面去,人站定不动,迎面打来的光色、脚下的影斑也如活物慢慢爬行着。摊开手,手上的颜色不停转换,在青的深冷、红的躁动里,心随着起起落落,反反复复,在这变换中,似乎酝酿了什么不可能的可能。
花房下挖通了火道,热力上行,催暖了花房,又隔绝了炭气,保证鲜花不拘节令,四时盛开。花品以蔷薇为主,品类之全远甚于高家花房,鲜花簇拥中是丝绢山水屏障。
雪信让画匠在薄透丝绢上作画,将一副长卷裁成六十四张画,不需装裱,环绕参差着悬挂起来。琉璃光影在丝绢屏障上移动,人就似坐在舟上行在画中,山水时连若断,徐徐向后退去。重重画屏中心,才是桑晴晴送给雪信的玉石莲花澡盆。
设计新奇的花房兼浴室令高献之雀跃,他只在房中站了站,就好像年轻了几岁,变得更像个年轻人,满怀期待与忐忑,迫不及待地去征服和拥有。
“羊乳已备下,就在花园后门门房,还要麻烦伊斯克亚了。我的婢女力气弱,提不动那么大的桶,我的侍卫是不准进花园和后宅的。”雪信对高献之说,眼光扫到了伊斯克亚,挑衅地笑笑。
“机密一点好,就让伊斯克亚去吧。”高献之把雪信那个挑衅的眼光看在眼里,他也笑笑,好像一起捉弄伊斯克亚是件好玩的事。
浴室澡盆容量巨大,杯水车薪地提羊奶进来,有得好等。雪信要引高献之去堂上坐着少歇,高献之忙不迭婉拒了,想起雪信那个香烟滚滚的厅堂,他浑身肌肤起栗,似有一桶凉水从头上泼下,他宁可站在花房里等。雪信也不勉强,命婢女取了点心来招待。高献之盯着食盒里雪白的蒸面饼,叫住了双手提桶正往重帘里走的伊斯克亚:“过来吃饼。”
伊斯克亚明白高献之是让他过去试毒,他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似乎是要给雪信个反悔的机会,找个理由把食盒撤下去。雪信一笑,青葱玉指拈起一个饼,先吃了起来。伊斯克亚见雪信先吃了,心下坐定,过来也吃了一个,没想到竟然香甜不似寻常面食点心,连夸可口。
见两个人都没事人一样吃了,高献之本来也要吃,可见与雪信有嫌隙的伊斯克亚竟吃得接二连三眉目舒展,又生出疑惑来。如今,就连饼子太好吃他都不放心,推说自己爱吃肉喝酒,不吃小姑娘吃的甜饼。
雪信见他杯弓蛇影,咬着嘴唇莞尔一笑,自己依旧吃饼,让婢女详说这饼的好处。婢女就说,这饼的做法是郡主从安城带来的。宫中长南观做的姜乳饼好吃,郡主特意访了玄河子,学得了方子,做起来甚是麻烦。须捣烂生姜,绞取姜汁,澄清后,撇去上层黄液,取下层浓白者阴干,研磨成粉名曰姜乳。一斤姜只能制得一两多姜乳,和面蒸饼为姜乳饼,不单美味,还是一道驻颜的药膳。
任婢女说得花好稻好,高献之就是不为所动。饮食之中太容易下毒,这回吃了,还有下回,保不齐哪一回她就在制饼的原料里加点料,干脆缩头拒绝怀梦居里的一切饮食,以后他来就吃饱了来,要吃就回去吃,让她打消走这条路的念头。
雪信站着,让高献之干看着她吃完了一碟姜乳饼。伊斯克亚那边的活儿也差不多了,大半缸的羊奶雪白雪白,在浴缸中打着旋。高献之朝伊斯克亚做了个眼色,伊斯克亚从腰里拔出银装刀,伸进羊奶中涮了几下,提起来观察,并无异状,才把早生起来的一盆微红的炭塞进澡盆下的炉膛里。
雪信对高献之的谨慎不以为然,也不好嗤笑,便辛苦忍着,看到诸事齐备才施礼退出去,留着伊斯克亚在旁照看炭火。
两个时辰后,高献之走出来了,双颊红润,容光焕发,捋着他的几绺黑须:“我在浴盆里睡着了,一场好睡,不是伊斯克亚叫我,我还不想醒过来。”他抬起双手观看,“好像是白了些,嫩了些。伊斯克亚,你说是不是?”
伊斯克亚点头:“这个法子真是不错,看来郡主是真心的。”
雪信立在花房门前,垂手长揖:“假如时间倒退二十年,高节度使定是英姿勃发、英气逼人,高承钧又算什么呢,一根脚趾头都比不过。”
高献之哈哈大笑,钻进柜中密道的时候还在笑,甚至盖上柜底板也还能隐隐听见地道里笑声回响。
送走人后,雪信转过身,花奴已立在习舞台下,亮晶晶的眼睛里是对世事杂缠有了了解,但真让她讲,她又什么都不懂,毕竟卸去秾艳装扮,她终究是个身量还未长足的半大丫头。
“我想教你点本事,但拜师礼什么的就免了吧。”雪信对花奴说。她打开另一只柜子,从里头扯出一件大袖宽袍来,“就按我师父的教法来教你吧。”
袍子宽大,在日月星河的刺绣纹饰间,缀了七十二只银铃,山核桃一般大小,数只一起摇颤,远听像秋草里的金铃子。
“我师父有目疾,不能视物,就以声辨位,舞衣上的铃铛一响,弟子的行止分寸如在她眼前,不差分毫的。”雪信把这件仿制的新舞衣扔给花奴。
“我族中萨满也挂铃铛,从小身体手腕脚腕就套上铃铛,大了就摘不下来,要戴一辈子的。”花奴说。
“舞衣本是法衣。”雪信让婢女搬来一张便榻,侧歪上去,“你先随便舞几段,我听听。”
花奴颔首应下,活动了几下手脚,一上来先转了百来个圈子。
由此后,高献之再来都是夜间,宴罢撤席,带着七分酒意穿过地道,出现在怀梦居中。比起白天,夜晚的花房光影不那么跳荡飞扬,琉璃片滤过的月光有种统一的莹亮脆冷,像是水留在盘子里隔夜冻起来的一片冰,是遗留在雪地上的纯银臂环。躺在由火力催暖的花房里,由着缓慢转动的琉璃片绞起月光,扬在脸上,别有一番快意。
预备与善后的事都由伊斯克亚来做,雪信是不管的。在高献之在澡盆里泡成少年郎以前她应尽的事宜都已尽了,只需静候高献之的变化。但高献之并不满足,最终他能不能变回少年,需要多久,都尚未可知。若是不能成功,一场虚空白欢喜,还不如占点现实的便宜,就是占不到,也不亏啊。
十日后的夜里,高献之浸在羊奶里,无论怎么也睡不着,便对伊斯克亚说:“你去把郡主找来,我有事要说。”
伊斯克亚小跑着出了花房,去叩雪信卧房的窗。从窗缝里渗出兰麝之香,人睡了,不在室内走动,各处香件的香也是静的,层层叠叠,高高低低,有的是蹲在床头的猫儿,有的是站在梁上的鸟。
小狗白儿被叩窗声惊动了,先叫起来,吵醒了雪信,她一起身,屋中的香气才被搅动,变化无穷起来。床是长一丈阔六尺的白檀床,摆好银钩锁十二联扇屏风,罩上帐子,床太大人太小,一定要抱一个被中炉才暖,帐中被暖了,才能催发白檀床的香气。
雪信披衣到窗前,无意中挂到了一只小玉磬,来回摆荡的玉片触发左右银香球与其他玉磬相击不绝。她站在这道声音与香气的帘幕后问来者何人。她并不气恼,因为她知道高献之迟早会让人来敲窗的。
伊斯克亚说:“高节度使请郡主过去有事相商。”
“我已经睡了。”雪信回答,“有什么事明日天亮了说吧。”
“郡主已经起身了,此刻不去,明日天亮了特意跑一趟高家,岂不是麻烦?”伊斯克亚不耐烦。他已在计划着,反正只是一扇一撞就破的窗户,窗户后一个弱女子,哪里有拒绝传唤的资本。
窗后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回答:“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