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竹外喧花严霜逼
第十六章
竹外喧花严霜逼
太子首先击掌,他说:“明明是雪娘子舞得好。教坊使,是不是你们舞错了?”
教坊使用一块丝绸帕子擦拭脑门上的汗,对太子说:“我们的舞伎没错,这宫人舞的也没有错。”
“那么是同一支舞的两种舞法吗?教坊使,按照你们的舞法,舞伎们都太偷懒,太好混日子了,你们以后就照着雪娘子舞的排。”
教坊使“噗通”一声给太子跪下,战战兢兢道:“太子饶命,这事杀了老奴也不敢啊。”
倒是把太子和雪信唬了一跳。不过是跳个舞,怎么扯到要死要活的事情来了。
“这宫人的舞法是前朝旧制,我朝圣上登基后,废旧立新,令教坊革新,新制乐舞务必彰显我朝大气从容之风度。”
“算了算了,我以为什么事儿,也值得你吓得在地上发抖。”太子扫兴地挥挥手。
教坊使却坚持把话说清楚了:“前朝时也改过一次制,有一名舞伎醉了酒,在殿上作了前前朝的舞法,被当殿锤杀,这支舞的班头和她的整个班都受到牵连,被赶出宫去,当时的教坊使领了杖刑。”他如此一说,身后那班乐工舞伎都跪倒下来。
高承钧踏前一步,问:“如今在宫中有人按旧制舞了,又会怎样?”
教坊使不敢接高承钧那恐吓的眼神,求助似的看着雪信:“新的旧的,私下里的事儿,只要不是教坊的人,谁能当真。可是教坊不同了,演什么,怎么演,代表的都不是一个人的意思,都是关系五六百口子人性命的事。”这教坊使确实有一把年纪了,经得多,见得广,知道什么事情可以放松马虎,什么事情丝毫不可以松口。
雪信正在思忖着如何引出教坊乐舞新制旧制的话由来呢,教坊使自己先提了,她心中不由一动。
“我不过随便说说。你们当没听过就算了。起来,还演下去啊,别把我这里弄得像个万年寒冰地狱似的。”太子对前朝当朝的事并无兴趣多了解。
等乐工重新吹奏气息还发颤的曲子,舞者也迈开发软的步子后,太子把雪信召过来好奇道:“你怎么会跳前朝旧舞,前朝过去也有十几年,结束得比你生得还早。”
“是我父亲,请了前朝老女官做我的乐舞老师。谁想到我这边学,你父亲那边就改制了,也不打声招呼。”雪信现在说谎话是信手拈来,“我在家时,听老师说宫中的《羽衣霓裳》舞如何典丽,十分神往,还以为此番在宫中终于能一偿夙愿,却也落了空。如今的舞法,都是大而化之,这里一比,那里一比,没有舞低杨柳楼心月的风采了。”
太子看向教坊使:“还有会的人吗?”
教坊使又要趴下,被太子扬手制止,苦笑着说:“太子看这些孩子们的年纪,也不像是赶得上会的,就连老奴我,也是五年前才兼任了教坊使一职。上一任教坊使是宫中最后一名懂得那些旧舞如何排演的人,如今内教坊中,已经没有从前朝留下来的人了。”
太子显出失望的神色,他眼前所能见的歌舞,都是自他记事前就开始在他眼前晃悠的,再好看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了,传说中更为繁复多姿的前朝旧舞又没人会。
“若有旧舞所用的衣饰,睹物遥想一下,也足慰平生了。”雪信又说。她心跳得别提多厉害,蓄谋了两个月,她终于把自己的要求亮了出来,只差一点点了,只是没有说出那支点翠金簪而已。
“那些东西……”教坊使使劲回忆了一阵,才说,“新朝代旧朝的时候,宫里也乱过,浑水摸鱼的人不少,偷窃宫中珍宝后逃出宫去,人和物就此不知所踪,内教坊的人也在那时散失大半,库房几乎被搬空。那套衣饰若真有过的话,也是难逃此劫,反正老奴接管内教坊以来,是没有见过。”
雪信垂下眼睛,叹了口气。从她离开关夫人的小院起,她把追查分成了两条线,一是查物,追查那一套十二支金簪的下落,带走它们的人里,也许有一个是她的生母;二是查人,那些经历了旧朝的老人,都会掌握一些不为外人知的秘密,也许从他们的口中,会找到什么可以延续下去的线索。可是这两条线在内教坊里都断了。人走了,物也杳无踪迹了。当然,没有亲眼验证以前,她是不会死心的。
一晚上雪信都站着试图用种种假设把断掉的线接起来,忘记了太子又点了什么乐舞,甚至太子同她说话,也只是点点头,眼神还是迷惘的。
玄河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也没理会,直到忽然被高承钧在背上拍了一下,才发现夜宴已经散了,玄河在壁上贴了一张图。图上是从东宫去内教坊蓬莱殿的路线、蓬莱殿内结构,皆以均细的线条勾出,条缕清晰地填上标注。他若不做个道士,给人家起房子绘图纸也是项不错的营生。
“其实,夜宴散得早了点,睡觉也还早了点。”太子挥落肩头的夹袍,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图纸在眼前,揣着必胜的兴奋,他还怎么睡得着,与其坐卧不宁失眠一夜,不如趁热打铁。
“我看今日与明日,也没什么分别。明日行动,我们还是须熬到这个时候,等夜深人歇。而他们绝想不到,太子刚召他们献艺,当夜就潜入他们的甲库一游。”雪信煽风点火道。她也等不了一夜了,火烧火燎地要求证教坊使的话。她看了高承钧一眼,把他弄来,无非是在自己的意见可能遭到反对的时候站在她这头。
“也无不可。”高承钧在她的眼神下被逼着说了一句。
于是玄河可以不用张口了,他赞成或反对都无伤大局。太子要去,大部分都赞成去。其实玄河也不是非去不可,不过他去了,宫墙会好翻一些,万一被发现,撤退得也迅速一些。
并不是人越多事情越复杂。
玄河提着太子,高承钧背起雪信,利索地一举过墙,来到蓬莱殿。
蓬莱殿在太液池边,供游园休憩之用,当今的皇上也喜欢在蓬莱殿观赏内教坊的表演,且内教坊就设在蓬莱殿侧,召唤方便。
蓬莱殿几乎是内教坊的常驻表演场地,所以贵重的衣饰都锁在后殿之中。
没有皇上和妃嫔临幸时,蓬莱殿的内外,亦是内教坊排演之所。内教坊所排歌舞动辄百人以上,蓬莱殿上承载不下,多在殿外空场上用彩带分隔出每个班演习乐舞的区域。蓬莱殿前殿可同时供好几个班演习十人以下的小舞。但这地方一到晚上,几乎没有人。
殿前一个看门的都没,殿中有幽幽洞洞的烛火,是留下值夜的人在做临睡前的最后一遍巡视。看来乐工舞伎们离开东宫后,没有回到蓬莱殿交割,直接去了殿侧鸣采院和惊鸿院两个舍区。他们轻而易举接近了一扇窗户,蹲在下面,有人举着火折子,有人展开新绘制的地图研究从何处潜入。似乎每一处都很好潜入,等值夜人睡下后,从殿门大摇大摆走进去都没问题。
玄河伸手推了推殿门,从里头上了门闩。他从靴筒里抽出一柄薄而细长的匕首,插入门缝,刀尖挑住门闩没几下就拨开了。他托住门扇,一点点往怀里带,不让门轴在转动中发出太大声响,在他身后,三个人鱼贯钻入门缝中,他押后,进门后,又把门插好。
高承钧从袖子里摸出一支蜡烛,用火折子引燃了,高举起来为大家照亮。
“蓬莱殿前殿用以演习歌舞,力求空旷,所以进去参观参观即可,要取宝物也没什么可取的。”玄河在前引路并介绍道。
这也太空了,小声说话都有回声。他们明火执仗地闯进来参观,不由生出一点滑稽之感。
“值夜人睡觉的屋子和甲库都在后殿,等下大家先不要说话,高队长去处理一下人,我对付库房门上的锁。”玄河说着,做了一个切肉的动作。
玄河的意思大家都懂,无外乎叫高承钧在那人的后脖颈上劈一下,把人弄昏,可是他说话的口气,很容易让人想歪。
这森然的大殿、跳动的烛火、压低声音说话的口气,以及即将处理人、开锁、寻宝的行动,无一不对了小孩子的口味。太子一路走一路开心地笑,雪信把他的嘴巴捂了起来,做小偷做得如入无人之境,这气氛已经很诡异了,就别再发出那种吓人的笑了。
走到后殿,忽然从斜刺里冒出一个人来,捂着肚子,双眼迷迷瞪瞪地看着忽然出现的四个人,高承钧在那人出现的一瞬间吹灭了蜡烛。
“你们是……贼?”那人试探地问,估计着自己有几分活下来的机会。
“哼,被你发现了,只好……”太子兴奋地也做了个切肉的动作。
那人转身就跑,高承钧追了十几步,把人提回来。雪信示意玄河和太子去开库房门,这个人她会处理。等他们走远了,她点燃蜡烛,把烛火举到那人面前,手一扬,口中轻吹,一片如烟如雾的细粉扑向火苗,一股甜美的香气钻进值夜人的鼻子。值夜人脑袋往边上一倒,昏睡了过去。
“你夜里起来解手,绊了一跤,仅此而已。等醒过来,回去躺着,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记得。”她凑在值夜人的耳边说。
高承钧松手,问:“这样就行了?”
“应该……行了吧?”雪信也不怎么自信,“学这个的时候你走了,我拿越青师兄练手,但是他没中招。不过他也是特例,那次失败不算,这回正好试一试。让人忘记些不重要的事情还是很简单的,难的是让人忘记重要的事情,和编造一个人不存在的记忆。”
太子蹦跳过来了,喊他们:“快去,玄河子眨眼间开了两道锁。”又不放心地踢踢躺在地上的值夜人,“他看清我们的脸了吗?”
“放心吧,他顶多当自己做了个梦,再也不会来干扰我们。”雪信让高承钧把值夜人弄到远一些的地方去。